夜幕籠罩,萬籟俱寂。

  墨暗無光的天穹下,兩個人影一站一臥,沒有動靜。

  站著的男子神情冷峻,目光如燭,但在那懾人的凌厲間,又彷彿帶著點若有似無的愁緒。

  躺在地上的少年雙目緊閉,滿臉血汙,宛如一具死屍。但從那細微的呼吸,以及不時輕顫的眼皮,可看出仍有一口氣在。卻見他眉頭時而蹙起,時而舒緩,鼻息緩急不定,偶爾冒出幾聲不成句的低喃,似乎正在作夢。

  大片血跡環繞在他的身旁,銀白髮絲上亦沾染著已開始發黑的乾涸紅漬,可推得離出血已過了一段時間。

  「呵,看來快了。」

  墨夜中垂下一道低語,深沉渾厚,彷如洪鐘。

  男子眼皮一跳,注視著地上少年的眼神中掠過一絲神采。

  「滄冥玉已融入元神,身軀的險境也過去,就差意志上的穩固了。」

  聞言,男子視線移轉,投向上方。

  「此時之況,您看如何?」

  精於武鬥和炁脈運使的他能準確感應少年體內的炁息流動,也明白其身體已無大礙,但精神跟靈識卻非他專精的領域,沒法清楚掌握情形,只能詢問。

  「毫釐之差吧。雖然大致上已臻完備,但仍缺那臨門一腳。」

  上方那人淡然回道,旋即又是一陣低吟。

  「不過這孩兒浸得挺深……若沒一個決定性的契機,恐怕將就此恆久陷落,無法脫離。」

  契機嗎……男子暗忖著此句話,同時將往日的印象逐一喚起,與現在的情形一併思考。

  目光回到少年身上,望著那從未見過的安詳容貌,他的意識飄到了遙遠的從前……

 

  打從他懂事以來,周身的環境就充斥著無盡的殺伐。

  生在群妖爭霸的時代,日日夜夜都是在動盪中度過,「寧靜」一詞根本是無法觸及的幻想。

  時逢混世,族胞無可倖免地被捲入狂猛的漩渦之中,弱肉強食的法則時時刻刻體現無遺,一方滅亡,新勢力崛起之事多不勝數。

  在陰暗的岩洞中誕生與成長的期間,他曾問家人:「為什麼族中始終吵鬧不斷,靜靜生活不好嗎?」

  他還記得,這個疑問沒得到回答,反而換來了一頓訓斥。

  往後一段日子,他都沒有再提起此事。直到長大後的某天,他才找到了答案:那回,在一場戰事結束時,他見證了一個族群的滅亡,而將之擊潰的妖族成了威震八方的強大霸權,多方勢力均俯首帖耳。

  是力量!

  是了,一切都是力量不足,假如有了強大的力量,那外敵就不敢任意招惹,也就能有平靜的生活!

  從那天起,他不分晝夜地修煉,鑽研各種武術道咒,只為尋求更強的力量。

  在干戈大興的時代,與他族的衝突早已是司空見慣。很快地,他便獲得展現實力的機會。

  首次殺害敵人的感覺,至今依然清晰。

  充斥著濃厚憎惡和不甘的混濁目光;濺在身上的溫熱血液;以及從利刃上傳至手裡、逐漸消失的脈動。

  刺入對方胸膛瞬間,他驀然感到一陣滯窒──為何有這種感覺?他大惑不解,但周圍的環境卻不容許他有多餘的遲疑,回過神時,他已經再度投入屍山血海中。

  無數次的殺伐中,他徹底感受到了血腥的快感──多年來尋求的力量真諦,似乎就閃現在每一生命消逝的一瞬間。

  不知何時開始,他發覺族人望向他的目光中多了幾分厭惡。而隨著時光流逝,那厭惡的色彩也益趨強烈。

  族人們說,他墮落了。甚至連親人們都不贊同他的行為。

  為什麼要用這種眼神看自己?在這實力等於一切的時代,追求力量的極致有何不對?

  「我們的確需要力量來保衛族胞和家園。但武力和暴力往往只是一線之隔,尤其在戰亂頻仍時,一不留神都可能走偏。也許你不自覺,但你渾身散發的暴戾之氣已經對他人帶來莫大的壓迫和恐懼。我們擔心你太過醉心於武力,到最後連追求的初衷都忘了,只記得暴力。」

  當時,父親的確是這麼說的,其外貌雖無太大變化,但神態卻顯得蒼老了許多,眼裡甚至還帶著抹不曾見過的沉痛。

  之後離開族群的原因究竟是憤怒還是愧疚,他已經記不清。父親的話語彷彿空谷回音般,不斷在耳際迴盪,許久,許久……

  彼時的他已是有十足道行的妖仙,若不是遇到道行相差太過懸殊的天仙,在外遊歷並不成太大的問題。

  而在他徘徊的同時,宇內仍持續受到殺伐的荼毒。

  走過無數的修羅場,看遍世間炎涼滄桑,他的眼界和歷練日漸增大,修為也愈發深湛,但他卻無心留意這些變化。

  「我們擔心你太過醉心於武力,到最後連追求的初衷都忘了,只記得暴力。」父親的話語縈繞在腦海中。

  最初追求力量的動機,是為了守護家園、讓族人得以過平靜的生活。可累積的鮮血和生命卻掩蓋了那善的起源,讓他化身崇尚武力的修羅。

  他就這麼惘然地四處遊蕩,直到那天的到來。

  烈焰吞噬了整個天空,森羅萬象都在燃燒。

  出生以來,他首次體會到何謂瀕臨死亡。

  四肢皆斷,胸腔被擊爛,臟腑崩離碎散成堆血肉,軀幹也早已被劇烈的痛楚麻木。

  對方的面孔,逐漸沒入黑暗之中。開戰的理由,早就被他拋諸腦後。

  時候到了嗎……結果,還是沒能找到答案……

  在心中嘲笑著自己時,他陡然一怔。在被痛楚盤據的斷臂上,一陣細微的動靜勾起了他的注意。

  顫抖……?

  他在恐懼?

  愣了片刻,他微微張口,嗆出大片血霧。

  如果胸口沒有受創,想必他此刻已笑到不可自拔了吧。

  這就是恐懼?這種打從心底的無力,難以遏止的顫抖,就是恐懼嗎?這就是那些死於他手下的敵人,以冷眼待他的同胞,還有父親說那句話時的心情嗎?

  自己帶給他人的,就是這種感覺嗎?

  在這種時候才理解,還真是諷刺。

  腳步聲?是來給他個痛快的吧。也罷,心頭上的迷霧已經散了,就此走了也無妨。

  好短暫,又好漫長的一生……

 

  良久,他才醒轉。

  硝煙?沒有。鮮血?沒有。屍體?沒有。

  有的,只有空洞的靜謐。

  就在他對自己還活著感到疑惑時,祂現身了。

  祂讓他聽到了自己心中的回音,認清自己的本質,以及祈望。那一刻,他深深為之懾服。

  祂並無威嚇,只平靜地聆聽,指引,卻讓他打從心底恐懼、無力,但又莫名地感到崇敬!

  在祂一彈指,天上萬里流火傾下地表,千萬生靈覆滅消逝,頃刻間造就無數殺業!

  那一幕,令他再也難以抑制心頭的澎湃。

  極致!這就是力量的極致嗎!

  祂講述己身的理念,遼闊深遠,令他無比神往。全然折服於其理念下,他義無反顧地加入其麾下‧瀞焱軍團。

  歷經無盡殺伐,心靈也愈顯冷酷堅韌。他不再像之前那般迷惘,跟隨於主上身後就是他該走的道。

  最初被賦予職位時,他清楚感受到周圍的質疑和不滿。他也明白,在高手環伺的軍團裡,實力就是一切,因此他不斷增進自身修為及韜略。漸漸地,他發覺周圍不服他的聲音少了,代之的是敬重及服從。

  由於主上的賞識與提拔,他在其中的地位扶搖直上,而他亦不負所望屢建功業,最終,他登上了大將之位。

  大將,可說是瀞焱軍團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但對他而言,地位並不是他渴求之物,他追尋的,僅有主上眼中所見的萬象之貌,以及協助主上達成夙願。

  在向主上宣誓忠誠時,他就已暗自決定要親眼見證其心願的完成。

  幾千萬年的歲月流逝,麾下將領軍旅交替輪轉,他一直盡忠職守地坐鎮將位,將大小事務處理得有條不紊,儘管其功業之高已足以卸任歸隱,他仍執意繼續擔當重任──一直到那回的淨世之劫。

  

  那時,他一如既往擬定方針、指揮將士調度軍旅,在全軍展開行動後動身巡視各大戰區。

  在順手滅去一個群落欲離去時,他感覺到股陌生的氣息。那還是個孩子,妖炁強度頂多妖仙中階上下,並非什麼罕見的存在。

  令他意外的是,對方沒有逃跑的跡象。就常理來說,自己釋出的炁息足以使妖仙之下都避之唯恐不及。

  基於好奇,他暫且止下行動與之交談。

  孰料,這一念之差,卻是帶來無比深遠的影響。

  在那孩子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

  不!是超越自己的潛能!

  雖然目前道行尚顯不足,但其散發的威勢卻是毋庸置疑的。就猶如欠缺打磨的璞玉般,只要細加磨練、培育,將來必定成為一代強者!

  不能讓其埋沒!此想法頓時浮上心頭。他即刻決定收其為徒,並將自己知曉的一切悉數傳授。

  不知何時,他不再執著伴於主上身旁見識終焉,而是致力於培植繼任己職的後生。

  他的眼光沒錯。那孩子確實是名奇才,常者須耗上時日才能領悟的事,他只需要一半不到的時間。各方面的才幹均出類拔萃,幾乎可謂是全能。

  待到其修業完成、得以獨當一面之時,他也將樂於讓賢。

 

  縱然時隔多年,當時之景此時仍記憶猶新,宛如昨日。

  弟子違背吩咐,擅自前來,甚至接受了主上的換靈,著實令他感到訝然。

  但另一方面卻又有些激昂,他已經很久沒有這般澎湃的情緒了。

  即使清楚弟子此時的心理狀態或許無法從主上佈下的幻境中脫離,他仍選擇靜觀其變。

  這是試煉,絕不容許無謂的私情或護短。

  但他也堅信,他培育出來的徒弟,不會在這裡就止下步伐。

  當他歸來之時,就是瀞焱創立以降,最強大的大將誕生之刻!

 

  □

 

  烈火熊熊。

  熾紅的流火如龍蛇般在夜空中遊走,不時可見狂猛的火柱宛如豪雨朝地面傾注。

  大火中,隱約可見遍地的屍骸及傾圮的建築。

  上風處一塊未被火勢波及的高地,火光掩映下,有兩道身影搖曳著。

  他正默默站在高地上,渾不覺四方奔騰不斷的熱浪,直視著前方。另一邊是名持戟的武者,手中兵刃直指著自己的眉心。

  時值生死之際,他心中卻是毫無恐懼,彷彿已有即將喪命的覺悟。

  互望著,持戟武者道了一句話,他也開口說了幾回,隨即又不再作聲。

  片刻,武者再次啟口,他則是愣了下,方才答話。

  在他出聲後,武者旋即撤回指在他眉間的大戟,騰身躍下高地,背著火海走向遠端。他呆站了幾秒,接著迅速邁出步伐,跟上了武者後頭。

  須臾,兩個身影消失在墨夜彼端,四方寂靜的曠野中,只剩下恣意焚燒著一切的凶猛火勢。

 

  少年靜靜躺在床上,看著熟悉的屋宇棟梁,思索剛才的夢境。

  夢中的一切,不論是灼熱的火炎,四散的屍骸、傾倒的屋宇、武者的姿態,感覺都是如此地真實,真實到不像一場夢,而是真正的經歷般。

  不過,向來清晰的記憶力卻是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任憑他怎麼努力回想,始終都無法在記憶中尋出相關的過程。

  然而真正讓他大惑不解的是,夢中的人物和景色,他明明完全沒有相關的印象,但又有種莫名奇妙的熟悉感。而一旦他想探究時,總是進行到某個階段就難以繼續深入,宛如行走在一條曲折小徑,來到某處就碰壁一般。

  悲慟、激昂、敬畏、恐懼……每回夢境中的情感都無比強烈,令他不能自拔,直到清醒過來時,夢境已經結束。

  在此之前,他也有多次夢到過些沒見過的東西,且近來次數越來越頻繁,心中疑慮也日漸加深。

  他開始做這些夢,是在上回與仇族交戰後巡守邊疆時,在雪地裡看到那個不明的影子後開始的。

  莫非……他身上真的發生過什麼事嗎?如果真是如此,和那黑影又有什麼關聯……?

 

  歲月如梭,上次大戰後,幾百年的時光轉瞬即逝。

  幾世紀下來,他的道行愈趨深湛,在坐擁不凡天資下力量突飛猛進,速度比起同族長輩都要更有過之,此時的他若持以武器作戰,即使對上修為更高的天仙也可於一定時間內不落下風。

  如今的他已成了族內眾所矚目的存在,後生尊敬、長輩讚賞,而長老雖沒太多表示,但從些細微跡象看來,選定他作下任族長已是時間上的問題。

  因此,他不時都會被委以各式各樣的任務,拜訪他族、探勘情勢、戍守邊疆、指揮號令……在各地四處奔波。

  一日,在執行完長老託付的事務後的閒暇之時,他走出住處,日輪剛從山巒後探出,清晨曙光耀得冰葉湖面璀璨晶瑩,好不夢幻。

  他拂袖遮擋著略顯刺眼的光芒,縱目四望,時逢破曉,大多族人都仍在睡夢中,只有少數幾名站崗的衛士活動著。

  打過招呼後,他逕自走向冰葉湖畔的樹林,每當他心情浮躁雜亂時,他總會前往那兒散心。

  聆聽林間的涼風和枝葉擺動,呼吸著沁涼的空氣,他頓覺心曠神怡,心靈上的紛紛擾擾,也慢慢沉澱了下來。

  緩步走著,他忽然一愣,冷目急掃,茫茫樹海的彼端,一個黑影悄然無聲地站在曠原中。

  轉念間,他已騰出十餘丈,欺至那黑影所在之處。

  然而,迎接他的,只有空洞的寂靜和蒼涼。

  他不死心地四面環顧,凝神感應,但就如其蹤跡消失一般,方圓數里內全無氣息。

  幻覺嗎……?

  不對!手掌覆上前額,拂去腦中的懷疑。縱然不知為何沒有人的跡象,但他確信自己絕對沒有看錯,因為他已在經不只一次遇過這種情形。

  自從上次的疆域巡視後,他就不時會看見當時雪地裡的幻影,可一旦他想凝神細察時,意識就會朦朧,等到回神時,其早已不知去向。

  起初他只認為是單純的恍神,然而隨著次數漸增,他也漸漸開始留心,即使每回都一無所獲,他的信心卻沒有因此動搖,反而隨時間日趨堅定。

  那不是幻覺,確實存在著某個事物。體認到這一點後,他決定展開追查,一方面是自身的好奇,還有守護族胞的責任感。從之前的情況來看,似乎只有自己能見到,為了不給族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他沒有將此事告訴任何人。

  在平時,族人是不被允許任意單獨行動,擅自離開者都將受懲罰──但有部分卻不在此限內。

  凡是達到妖仙以上並受長老肯定者,方能離開境內。

  而作為族群誕生以降最年輕天仙的他,自然也就不受拘束。

  在林間徘徊一個時辰,確定目標不會再出現,他才騰身離去。

 

  又一次的無功而返,他不禁有些氣惱,然而在表面上仍不動聲色,免得啟人疑竇,徒增困擾。

  自從上回大戰失利後,仇族那方也安分了許多,也讓霜狼族獲得暫時的安寧與平靜,儘管有所傷亡,但就結果看來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

  雖說是回歸平靜的日子,事實上還是有不少問題需要處理,只不過都由長老和其他長輩們負責。

  回到村落,胸中那股悶氣才稍稍緩和。冰葉湖畔旁,一群年幼的孩童正笑得開懷,盡情地玩耍。在這個風暴方過的時期,是他們最幸福的時光。

  聽著此起彼落的嘻鬧聲,他頓時無比悵惘,彷彿回到了從前,那無憂無慮的日子。

  「大哥?」良久,一陣呼喚將他從過往中拉回現實。

  回頭一看,記憶中的一個玩伴此時正站在一旁,透著疑惑和擔心的神色。

  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沉浸在玩樂的記憶裡,他暗暗自嘲著,邊回應著友人的話語,緩步走回住處。

  年紀輕輕就達到天仙境,看在他人眼中或許是非凡的成就,但就他而言卻是個沉重的負擔。

  與生俱來的強大天賦,也伴隨著相稱的責任。作為現今族內屈指可數天仙的他,自然須擔當重任。

  因個性使然,凡是和族人有關,他就無法忽視。在承擔長老配予的職責後,他的閒暇時間就急遽減少。幼時懷抱遊歷天下的理想,如今已成了遙不可及的目標。

  側首,波光粼粼的冰葉湖盡頭的茫茫雪峰外,是他不曾接觸過的新天地。即使在出使重任時也會離開疆域,但那範圍終究是有限,他渴望的是不受任何拘束,自由自在地遊歷天涯。

  縱然對那裡有著強烈的嚮往,但隨著時光流逝日趨高漲的責任感卻將其逐漸壓了下來。

  為了全族,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他總是以此告誡自己,作為霜狼族的一份子,理應盡上最大的心力,即使會有所犧牲,也是必然的。

  然而……

 

  ──真的就這麼算了嗎?

 

  忽地,一道冰冷聲音自心底響起。

  少年先是一怔,旋即又定下心神,靜靜聆聽著心聲。

  為了族群,這是無法避免的責任。他如是答覆。

 

  ──「無法避免」……真無選擇的餘地?

 

  沒錯。

  雖是這麼想,但他卻不像平時那般地果決。自從在典籍中得知外界的森羅萬象,他就無時無刻不神往著,期盼有朝一日能走遍天涯,見識萬物,追尋世間的真理。然而這份盼望隨心智增長,在日益繁多的思慮下,漸漸地沉至心底。

  而如今,那份沉寂許久的悸動再次浮上心頭,他在意外之餘也不免有些動搖。

 

  ──別自欺欺人,你理應十分清楚。

 

  那話語猶如一陣冷風,使他原本平靜如水的心底泛起了一波漣漪。

  即使如此,他仍力持鎮靜,喚起和族人的過去種種提醒著自己,試圖平定心上那越發強烈的波濤。

  作為族群的一份子,本就該肩負責任,也得有所犧牲。為了守護家園,放下某些念頭也是必須的。

 

  ──無法選擇,不過是想將責任歸咎到族群上。

 

  不是!

  他奮力駁斥。

  縱然他極力遏止,胸中的那份澎湃卻分毫沒有減緩,反而益趨猛烈。

  若因一己之私擅離家園,那與任性妄為有何差別?

 

  ──說穿了,絆住你的不是族人,是你自己。

 

  「不是!」他終於無法抑制胸中激情,暴喝一聲。

  同時,腦門猛然一陣劇痛,他反射性地摀住頭頂。如火焚燒的痛楚侵襲著大腦,他想穩住方寸,卻身不由己地被如潮水般湧來的劇痛逐漸瓦解意識。

  為什麼會如此痛苦,為什麼思緒會如此紊亂?他正感疑惑,忽然一怔,翻騰的記憶之中,似乎浮現出了什麼?

  高山、大川、曠野、都邑、洞府、遺址、荒原、幽谷、平和、戰亂、生歡、病苦、老邁、死亡、百態、鳴響、生靈、頂峰、鮮血、屍骸、滅亡、哀慟、憎恨、蟄伏、復仇、殺戮、流火、浩劫、災厄、分歧、恐懼、臣服、軍團、試煉、尊敬、畏懼、祈煌……主上!

  剎那間,他完全醒了!

  他接受了主上給予的試煉,接下滄冥玉後便失去了意識,回過神時來到了這裡。

  環顧四面,原先生氣盎然的村落已化為片荒涼慘淡的廢墟。

  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假的。

  不,在之前幾回的恍惚中,他就已經察覺到了。但即使如此,心底仍下意識依戀著此地,追求著那已經永遠失去的回憶,以及溫暖。

  宛如受到重擊的鏡面,四周景象開始破碎,崩離。

  天穹、山巒、雪原、樹叢紛紛粉碎散去,深沉的晦暗漸漸取代原本多彩鮮明的世界。熟悉的人影伴隨著森羅萬象的崩潰逐步消失,隱沒在那不斷擴張的黑暗。

  少年默默地看著這一切,心痛如絞,神色漸冷。每有一張面孔沒去,胸口即是一痛,而湛藍雙眸中的凜冽則又深上一分。

  在孩提時代的玩伴們也離去後,分崩離析的萬象中,只留下最後一個窈窕的身影。

  女子靜靜注視著他,臉上笑容一如既往地溫柔。

  少年不由自主地咬緊牙關,眼眶泛起水光,那溫柔到幾乎令他心碎的神貌,仍和當時一模一樣。

  雖然知道眼前的她不過是記憶中的殘影,他也感到無比眷戀,不願失去。

  然而他心裡也明白,若她仍在,自己就永遠無法走出此地。

  不忍正視那溫和的笑容,他垂下視線,過往旋即如潮水般湧上,在他的心中一一閃逝。歡樂、憤怒、愁苦、哀痛相互糾結、纏綿匪懈。

  爾後,一股更深的冷靜從心底升起,平息了胸中的波瀾。

  沉浸在那已經永遠失去的回憶中,他確實感到十分幸福。母親、朋友、族人……都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在那慘劇之夜後,他也多次質疑過自己當初的決定,假如沒有因好奇而離開族內,或許就不必在孤獨地苟活在世上。

  因此,在來到這個世界時,他登時無法克制滿盈的思念,沒入於中。

  這個世界是他心中的渴望,也是他長久以來悔恨和哀愁的救贖,但待在其中卻和身陷囹圄無異。

  經過無數孤獨的夜,受悲戚與傷痛洗禮的心靈,造就了他生存的意念──背負著族人的生命繼續存活的意念。

  沉浸於中的話,當年自己忍著痛苦捱過來的那段時光,又有什麼意義呢?

  接受眼前的幻象,豈不是否定了逝去之人存在的證明嗎?

  明白此一道理時,胸中紊亂愁緒登時煙消雲散了。

  揚起頭時,湛藍的瞳中已經沒了迷惘。

  「永別了。」

  全無抑揚頓挫,少年靜靜地開口,如是說著。

  女子笑了笑,身形愈趨朦朧,最終完全消逝。

  媽媽……

  心裡默念著沒有道出的話語,少年靜靜地闔上雙眼,感受著滑過臉頰的溫暖。

  在女子身影逝去時,周遭環境亦全然崩潰瓦解。

  良久,少年才從無盡悵惘中恢復,環視四面。

  無盡的暗。

  須臾,待確認周圍虛實,他才騰身而起,穿梭於不著邊際的黑暗中,試圖找到些跡象或發現。

  然而,彷彿與其盼望作對似的,不論他如何行進、下掠、上騰,迎接他的始終只有無垠的墨暗。

  遨遊了不知多久,他忽然領悟了什麼般。隨著他心念的波動,周遭景象旋即一陣急遽扭曲收攏,最終竟成了個巴掌大的球形,浮在他的前端。

  原來,自己剛才徘徊不知多久的地方,居然是這麼地渺小。

  看著那恰巧盈握的球形,少年自嘲似地笑了笑。卻在此時,他又看到了個之前沒見過的壯麗景觀:成千上萬的星辰懸浮於虛空中,織成一片浩瀚的星河。乍看之下整體似乎是靜止,然而細加留意,可發覺每個星宿無時無刻不在轉動著。

  由於離得太近,難以望清全貌。看得出神之餘,少年自然而然地漸漸後退,欲將那壯麗之景盡收眼底。

  不知退了多遠,他才看清那曠遠絕塵的星河全貌,越看越是沉醉。此刻,時間彷彿凝止了般,短暫剎那成了永恆,盡收於那幽遠星辰之間。

  片刻,待心頭的澎湃止息後,少年才緩緩回過神來。

  「滿足了?」

  冷不防,一道清冷而沉渾的語音傳入耳中。

  少年猛一回頭,赫見身旁已然站著一名黑袍罩身的俊秀青年。

  驚愕之餘,他反射性地躍開了幾尺,同時打量著對方。對於他的戒慎之舉,青年沒有表示,只是默然凝望,神韻淡然如水,讓人讀不出任何一絲情緒。

  儘管他並沒有任何動作,但少年仍感到有股無形的壓迫逼了過來。

  青年靜靜地佇立著,比陽炎更為熾烈的燄紅雙眸直視著他,僅僅如此,就讓少年如坐針氈、芒刺在背。

  「你是什麼人?」沉默片刻,穩下心神的少年試探性地說。

  「本尊不是什麼人,僅是一個神念。」

  青年淡淡答著,語調清冷,宛如泠風。

  聽著他的話語,少年陡地一驚,按捺著心中駭浪,緩然問:「你……您是主上?」

  「若你要當本尊是祂,也是無妨。」對他的驚愕視若無睹,青年答道。

  少年驚駭莫名,受祈煌指導,在心法方面也有一定造詣的他知曉,心法術者在達到一定修為時,方可使用名為「神裂」的招式,即將意念分割離身,並擁有自主意志,更有甚者,憑著術者的修為,一道意念也可以有可怕的力量。

  他端詳著眼前的青年,片刻才有些遲疑地說:「您說是一個神念,那又是來自何處?」

  「本尊乃祂過去所分離出來的一念,要說來處,即是祂。」

  青年悠然應說,視線一轉,投向遠方的壯麗星辰。

  「那片星辰,伴隨本尊而生,誕於億萬年前,至今仍恆久存在。」

  遠眺著那無垠星宿,青年娓娓道來。

  「億萬年前,祂將自身神力分離出來,神念成了本尊,參悟的至理則化為那片星河。你所見的,就是祂的心象。」

  「分離出來?」少年不解,問:「那麼,祂的力量豈不是成了不全?」

  「不全?怎會。」青年淡笑,說:「本尊並非祂的一部分,而是祂的一個片刻──億萬年前某刻的祂所體認的一切。本尊是祂的過往,祂是本尊的將來。不論是本尊還是祂均是完整的,不同的僅在於所處的時間。」

  少年不發一語,似是仍不大理解他的語意。

  「不明白無妨,有些時候知曉也是種負擔。」

  彷彿洞悉了他的想法,青年靜靜說道。

  「它乃是其生命中的一刻間。大而言之,它是一片星河;小而言之,它是一堆塵埃。」

  青年擺擺手,那壯麗星辰登時如沙粒般散去。

  星辰散去同時,他身軀浮起,雙手平展,猶如神祇般俯視,周身散發著無上尊威氣息。

  「既然你已成功匡破本尊佈下的幻境,本尊便將此交付與你。」

  話落,只見一股浩瀚威勢猛然蕩開,比夜更為深邃的幽暗怒濤吞噬眼前,一片混沌之中,他依稀望見一尊無比偉岸的形影,展開雙晦暗黑翼,覆蓋了整個無垠空間。

  漸漸地,他的意識開始模糊。

  「所謂真理,存乎於心,本尊僅能給予你體悟之機,能否領會,取決於你。」

  雷鳴般的聲音驀地響起,穿過身軀直入心坎,迴盪著,迴盪著……

  下一刻,無盡之暗終於吞噬了一切。

 

  少年醒了過來,一陣刺鼻的氣味隨即撲鼻而來,不由皺了皺眉頭。

  他想挪動身子,卻猛然發現全身乏力,連動根指頭都甚感吃力。

  「醒了?」

  還沒理出個頭緒,一道猶如朔風的清冷之音驀地臨頭壓下。

  聽到這個聲音,少年心頭一陣激動。不必睜眼,他就知道是誰來了。

  「師傅……」

  他勉強睜眼,抬起頭來,祈煌就在他身前五步外,神情冷然。

  一股恐懼和罪惡感登時籠罩心頭,他擅自行動、違背了師傅的叮囑,必定要受到處罰,師傅向來重視規戒,觸犯的後果也將十分嚴重。

  祈煌默然注視他片刻,緩步走進。

  「能站起嗎?」

  出乎意料地,沒有任何訓斥或苛責,只是淡淡地詢問。

  「……是。」短暫的怔愣,他趕緊應答,同時想奮力起身,可是力不從心,剛探起半個身子,又癱軟了下去。

  見狀,祈煌眼中的凌厲緩和幾分,身形一降,半跪了下來。

  「別太過逞強,滄冥玉融入身軀,非一時一刻方能適應。」

  淡語間右手按上少年後背穴位,登時一股力量自少年體內升起,一掃先前的乏力。

  少年一怔,細察體內氣脈筋絡,卻察覺在祈煌按壓穴位後,身體各處筋脈頓時開始活絡起來,力量源源不絕湧現。

  且看其神貌,原本作為霜狼象徵的銀白髮絲和湛藍雙眼已不復存在,代之以暗──夜一般的暗。

  見其身體似乎略有起色,祈煌遂收手起身,連帶拉了他一把,扶他站起。

  「這樣便行了嗎,大人?」

  助少年起身後,祈煌即仰頭往向上方,朗聲道。

  「自然。」

  疑問方才提出,旋即得到了回覆。但那聲音卻不是來自上頭,而是前方!

  師徒倆依聲望去,卻見前方不遠處不知何時已站著一個青年。

  一看清對方樣貌,少年登時大驚,那淡然的神韻和懾人的威壓,豈不是剛才在幻境中見到的主上!

  不僅是少年,連祈煌都稍稍感到訝異,不解應當靜靜休息的主上為何會特地具現親臨。

  「免禮。」兩人正欲行禮,腦中同時響起了一道沉穩的心音。

  看著他倆原欲屈膝臨時打住的模樣,青年似焰的眸子中的笑意深上一分,緩緩說:「你有一個很好的徒兒,祈煌。」

  「是。」祈煌躬身,恭敬應道。

  「如此年輕就成功接納滄冥玉,將來必大有可為。」青年紅眸一轉,瞟向少年。其神態比起幻境中所見要悠然許多,然威壓卻是更有過之!

  語罷,一抹紅芒陡然劃破墨夜,挾萬鈞之勢降在少年身前的地上,竟是把紅霞騰動纏捲的熾紅長槍!

  少年盯著身前插在地上的長槍,頓時會意,但仍有些躊躇,下意識地望向師傅。祈煌則靜靜頷首,表示肯定。

  萬分恭敬地,少年伸出發顫的手,將猶刺在地的長槍拔起,握住槍桿的那一剎那,他只覺一股力量自槍身流至掌心,又自指尖滲入槍身,紅槍彷彿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渾然不似才剛得手,反而像是已使役許久般地完美。

  「此槍『死棘』,與你那堅毅謹直的個性十分相襯。」

  青年淡淡道。

  「謝主隆恩。」聞言,少年當下五體投地,致上最高的謝意。

  接受換靈,並被授予武器,即代表獲得主上的真正認可。一旁的祈煌見證了新一任大將的誕生,胸中久違地澎湃湧現。

  「本尊任命你為新任大將,與祈煌一同管理瀞焱軍團。」

  青年笑容微歛,緩緩道。

  「遵旨!」突如其來的任命令少年有些惶然,但仍是定下心神,恭敬應答。

  見此,青年似乎很滿意,淡淡一笑:「平身。」

  得令,少年才緩緩起身,靜靜感受著體內奔湧的深邃力量,以及那浩瀚無際的智慧。

  世上的紛亂,眾生的殺伐,混沌與秩序,他頓時都明瞭了。主上的理念十分清楚,而他也想見識其理念的完成,主上的理念就是他的理念。

  沒錯,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

  在他體認到此一事實的時刻,他作為一介少年的歲月結束了。

  一旁的祈煌走近,神色如往常般冷峻,緩然道。

  「最終之練,你心向何處?」

  少年肅容,聆聽並答覆師傅最後的教誨。

  「我僅心向時下,依循自身意志而行。」

  「既是依循自我,又何故加入瀞焱軍團?」

  「為追尋存在之由,此身之命得延續。唯有如此,我方能尋求所要之答案。」

  祈煌靜靜聽著,待他說完,那素來冷峻的面容罕見地勾起一抹笑容。

  「……很好,空有違心之言而無自身意念者僅為魁儡之輩,唯有具明確理念者方能真正掌握自身的一切。
  你已經是得以獨當一面的將才,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傳人,蒼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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