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無從得知外頭的亂象,逕自走在未央的長廊中。
行於無垠的幽暗內,他的心靈沉浸在一種深邃的平靜中,他已經很久沒感到如此沉靜了。
過去曾有這種感覺,是在冰葉村滅亡後,步上復仇之道;以及和祈煌相遇,自知不敵引頸就戮的時候。
和彼時一樣,心中均有股莫名的領悟,引導著他的意志,甚至不惜違抗祈煌的指令。
走下去,方能有所尋獲──他有著如此之感。
忽然,他隱隱看到了一點光亮。
通道的盡頭,是一扇高聳厚實的白色大門。兩側矗立著粗大石柱,同門扉由白色巨石所砌成,表面平滑,未有雕飾刻繪。看上去俐落簡樸,卻更顯得莊嚴而宏偉。
方才所見的點點光亮,正源自於那微微敞開的門縫間。
甫一靠近,隨即心頭一震。
殺氣!
雖然歛得幾乎無法察知,但通曉心法的他卻清楚地聞得那平穩心律下的暗濤洶湧。
何等深沉,何等狂猛的殺氣啊。而且還帶著濃厚的憎恨!
正因是過來人,他對這般氣息可謂知至甚詳。此等滿懷恨意的殺氣,唯有面對或憶起仇人時才可能擁有,門的另一端究竟發生了什麼?
儘管有些怯意,但也無從動搖他的決心,點地一掠,從那敞開的門縫間穿了過去。
穿過大門的瞬間,他頓覺無法回頭。索性拋去諸念,繼續向前。
此處是個極大的殿宇,四面空蕩,牆壁由堅硬的晶石砌成,地面是如鏡般的漆黑水晶,頂上則是無垠的浩瀚夜穹。
冷不防,他止下步伐。
前方百餘步外,依稀可見一個人影矗立著。
相隔此距,其身影不過手掌大小,但卻讓他覺得彷彿看見了一座山嶽。
然而更令他在意的是,方才察知的那股殺氣,正是從那人身上發出的。
那人並無顯出任何炁息,但他卻惴惴不安。這般感覺,入軍以來除面對祈煌外從未有過,莫非那人竟是能和師傅並肩的高人?
少年不由得一顫,又立刻定下心神。
若是如此,即使身懷隱炁晶體的自己,對方也該稍有所覺才是。可看他全無動靜,多半是正專注於何事上,以致疏於覺察、忽略了他的存在。
依祈煌所言,在此地懷有惡念乃是大忌。那人顯然已經觸犯戒律,是為罪人,應受懲處。
更重要的是,如果這裡真如他所想是謁見主上的地方,身懷殺意無疑是極大之罪!而能來到此處者,不可能不知這項規定,莫非是想造反?
想到這裡,少年心下大驚,他沒料到自己竟會遇上這種事,一時間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和祈煌同等的人物,與之衝突他絕對不敵。
實力越強,眼光則越高,也越能洞悉他人虛實。
趕緊向他人通報嗎?真盼到人來不知須等上多久;上前阻止嗎?實力差距如此之大,一旦對方有意,只怕自己就會在瞬間喪命。
還有,此時對方雖沒發覺,但如果其心念一轉,感應到他的氣息,自己到時又會如何呢?
會被殺!少年立時明白,此刻他的心境便如初遇祈煌時那般清晰透徹。不同的是當時他無所記掛,故就算死亡將至也能淡然以待,但現在的他卻有了欲求,想尋獲答案的欲求!
有了掛念,他就無法如過去那般看淡死亡,縱使對手是一己之力所不敵,他也願冒險奮力一搏!
此念閃出,手已然握上腰間武器,眨眼間展成一把長槍。
既然硬抗不得,就只能採取奇襲手段──但也僅只一次!一旦被對方發現,此招就再也行不通了。
機會,只在短短一刻間。在其露出破綻的剎那,全力襲擊!
換作平常,這種近乎胡來的荒誕行動他絕不會做,然而現下他卻無所畏懼,彷彿有什麼支撐著意志一般。
須臾,那人終於有所動靜,少年聽得那翻騰的憎惡逐漸沉歛,但殺氣依舊未減!
要行動了!少年凝神以待,戒備之餘又不禁暗自佩服,那心聲分明充滿了仇恨,情緒居然仍保持著如此平穩凝定、無懈可擊。
只見那人周身環繞的威壓陡然歛起,袍甲袖間一抖,手中竟多了把三尺長劍!
體內真力激騰如浪,足以劈裂萬象的威勁匯聚於劍刃,就要在斬下之際將目標即刻覆滅!
此刻他的心力全然傾注於達成目的,渾不知身後近在咫尺的威脅。他更不知道,後方的晚輩,竟是和他有著相同的打算!
內勁翻湧,就要攻去──
哧!
突如其來的痛楚,攪亂了他凝定如恆的思緒。
背心上直透心坎的痛楚,讓他體認到受了傷的事實。
究竟是什麼人?為何會在此刻來到這裡?又怎會知曉他的意圖?
疑問紛至沓來,但他卻是無從逐一思索,心中驚駭交加。並非因為被傷,而是眼下迫切而來的危險!
「祂」要醒了!
同樣驚愕的,還有少年。
怔愣地看著僅僅入肉半分的槍尖,他難以置信自己全力以赴的一擊,竟只造成了皮肉傷!
頃刻間他近乎絕望,敵我力量的懸殊,徹底瓦解了僅有的一絲勝機。面對祈煌方有的戰慄登時竄遍全身,對方勢必不會容他有苟延殘喘的時間,一旦出招,定是即刻奪命的絕手!
但,下一刻,他霎時懵了。
對方全無反應,沒下手反殺,甚至連頭也不回,徒是抬頭仰視上空。那儀態,那氣息,彷彿是在戒懼著什麼般。
眼見機不可失,少年連忙收槍欲撤,卻驚覺槍頭居然彷彿和對方軀體融為一體般,動也不動,饒是他長年積累的精純功力,也無法撼動分毫!
當下他毅然捨去兵器,御炁朝後急速飛射,彈指間已閃至入口大門旁。
在他離去的瞬間,那人才似乎注意到後方動靜,卻看他厲眼疾掃,瞪向那傷及自身軀體,同時摧毀了他長久以來心血的元凶!
簡短的四目交接,少年從中讀出了許多思緒:憤怒、驚愕、迷惑,以及懊惱。但殊不知對方亦從他眼中瞧見了同樣的意念。
那人體格高壯,神情雄毅,身披厚實的戰甲,威風凜凜,頗具武將之風。
相望僅一瞬,那人神情陡地一變,再次向上睨去,惶然之色溢於言表。少年正疑惑他的神色異樣,驀然心頭劇震。
一股無比深沉的威迫正自墨夜間狂湧,侵蝕著整個天地!
「為何帶著如此強烈的殺念來見本尊呢,煉?」
漆黑天穹間,冷不防一道如山崩般的雄渾聲音壓向下方兩人。
慵懶的語調間依稀可聽得絲絲倦意,似是剛從沉睡中醒來。語氣雖然平緩溫和,卻讓少年感到一股無可違逆的威嚴。
煉!?
少年心頭又是一凜,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過去祈煌和幾名將領都曾提及!
此人就是與師傅並列大將之一的煉?
既然如此,何故在此抱持著強烈的殺意?又怎帶著那種深沉的憎恨?理應為主上盡忠的大將,為何會有造反一般的舉動?
「外頭還真吵雜……是叛亂嗎?規模還不小啊。但似乎已逐漸敉平……嗯,想來是祈煌處理得當吧。」
足讓聽者如五雷轟頂之言,上方那人卻是說得輕描淡寫。那語調,彷彿在說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似的。
果然是叛亂……少年驚疑之餘,同時暗忖外面情勢,解析著當下所知的訊息。
從祈煌接獲消息和此地的事件發生,時間僅隔幾分,說是湊巧也太過剛好,更可能兩起行動是同一人所策劃。
殿內發生暴亂,作為高階指揮的大將該不會坐視不管才是,就如祈煌接獲通報立刻奔赴前去,但眼前的這個大將呢?卻是在此抱持著強烈的殺意!
也就是說,該名大將──煉──正是此次叛亂的主謀!
外頭的動亂全是為了聲東擊西,因為他料定祈煌和另名大將必會立即前往坐鎮敉平,而他則趁隙來到這裡。
叛亂不過是用以混淆的煙霧彈,成功與否都無關緊要──他的真正意圖,是來行刺主上!
頓時他恍然大悟,原先支離破碎的線索和跡象,在頃刻間構成了完整的結論。
「長年伴於本尊左右的你,如今卻想背叛本尊嗎?」
上方那人話鋒一轉,直指向位在下方的煉。
「……」煉不語,但那似焰的雙眼卻是洩漏了他內心的狂烈怒氣。
「究竟是什麼動搖了你對本尊的忠誠?」
「打從一開始,我就沒認同過祢的作法,也不曾遺忘祢的軍團屠戮我族的仇恨!」
煉冷不防一陣暴喝,威勢之猛,令處在百餘公尺外的少年也險些站立不穩,連忙使力堅持。
「你族?本尊若沒記錯,你的族群不也是瀞焱軍團的一分子?」
「那是在屈於祢的恫嚇之後的事!在此之前,祢那災厄軍旅屠殺了多少我等族胞,祢可知曉?」
「戰爭焉能無所死傷?本尊給予爾等抉擇之機,接受與否全操之於爾等。既然如此憎惡,又何必悖心歸服?」
上方那人語氣溫和依然,渾然未因那厲聲質問而有變化。
「先祖念及後代子嗣存續,不得已而屈服於威迫!然而當初的屠戮族胞之恨,卻是時時刻刻為族裔所謹記著!為了血脈存續,我族於仇恨之下度過長久時光,而此恨之源,正是祢和祢的災厄大軍!」
煉目眥欲裂,滿臉的猙獰,近乎咆哮地吼道。
「所以?投入本尊麾下生存至今,仍然死咬著過去之恨、進而造反?汝等若熟知軍律,應當知曉叛亂的後果。」
「我等心念已決!終有一日勢必要擊潰祢,瓦解這踐踏屍山血海、帶來無盡殺伐屠戮的魔軍!即使犧牲也在所不惜!」
說到這裡,煉話語一頓,旋即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真是傻了,和祢說這些又有何用?始終立於上方睥睨的祢,焉能理解這等悲哀、這等無奈?我真是傻了,哈哈!哈哈!」
縱然是大笑,但聽在少年耳中卻猶如悽愴的悲嚎,心中莫名一痛,族人喪歿的慘景歷歷在目。
「你過去立功無數,終登大將,僅是為獲換靈,從而忤逆本尊嗎?」
片刻,待煉逐漸止住笑,上方那人淡然啟口。
煉的答覆,即是揚起手中長劍。跟著一股龐然威勁蕩開,周身地表霎時龜裂崩陷,刺在背脊上的槍亦在轉瞬間碎盡散去。
「如此,可惜了」
語畢,夜幕間傳來一聲悠悠長歎。那歎息,無盡思緒交織錯落,有著無奈,有著憐憫,有著慍怒,有著惋惜。
同時,帶著凜冽深沉的殺意。
剎那間,大氣凝結,宛如磐石般無比沉重。少年只覺胸口陡然一窒,呼吸沉重艱難,幾乎就要喘不過氣!
聞言,煉臉色頓時一凝,蹬地騰至上空,長劍揮舞間一道百丈火柱拔地衝起,散成九百九十九隻火鳥,挾著洶湧熾焰,將灰暗夜空耀得有如白晝。
這般磅礡火勢,縱然是身經百戰的少年也不曾見過,訝異之餘趕緊運使妖炁覆住全身朝後匆匆走避。
近千火禽發出啼鳴,一齊朝著同一處直衝焚去,寂靜天穹頓時化作一片紅蓮煉獄!
尖利啼鳴不絕於耳,千隻火鳥爭先恐後飛撲,均蘊含著不下於妖仙的妖炁。密密麻麻的火羽漫天而降,一波波熱浪襲捲迫散,將方圓數里內的大氣灼得炙熱異常。
炎鳥群環繞的中心處,高空間一團較墨夜更為深邃的黑氣陡現,迎上大片火鳥的來勢洶洶!
卻看熊熊燃燒的炎鳥觸上那墨暗的剎那,登時如入火飛蛾般消逝,不留痕跡!
煉見狀眉心擰起,又是百餘隻火禽從漫天餘燼中飛竄而出,逕朝那墨暗猛然攻去!
而隨著炎鳥不斷燃盡炸散,那墨暗似乎愈發茁壯,逐漸向外蔓延擴散,宛如一個無盡的黑洞!
驀地,那幽冥之氣急遽收攏斂起,墨暗退盡,現出了一個寂寥武者的身影。
周圍是鋪天蓋地的狂燄浪潮,那人卻彷若未覺,輕描淡寫地伸手一指。
天火焚寰!
直入心坎的冷音響起,少年還沒來得及理出頭緒,雙眼旋即一陣劇痛。上方一團凌駕太陽的青白強光陡然乍現,縱然從沒見過,但與生俱來的敏銳和久經絕地的經驗卻驅策著身軀將妖炁悉數迫出、全力守禦。
下一刻,霞芒激散,籠罩此地的幽暗登時散盡,焚天灼能吞噬了整個穹頂!
縱然不是直接挨上,縱然已使盡渾身氣力抵禦,那蕩至下方的能量餘威仍讓他感到彷彿被陽炎焚燒燃盡的劇烈痛苦!
強光褪盡,幽暗登時又主宰了整個空間。火鳥、炎浪,皆在那遠遠凌駕於上的高溫能量下消逝殆盡了。
待強光和熱浪散盡,少年才試探性地半睜眼上瞧,隨即大驚。
卻看遼闊虛空中,煉昂然挺立,竟是捱過了方才那波灼能!
少年兀自驚愕,上方的煉卻是備感艱苦疲累。剛才那駭人能量連處在下頭的少年都痛苦難耐,距離更近的他更不在話下。為了擋下那能量的侵襲,他耗去了大量元氣,儘管如此,全身上下仍布滿了焦痕與血漬,模樣煞是狼狽。
若他使盡全數力量守禦,或許還不至於落得這般慘樣。之所以如此,是因他絕大多的真力皆挪於蓄勢待攻上!
還不行!還不行倒下!忍受著全身各處傳來的痛楚,煉緊咬牙關,牢握長劍,以強韌之念抑制了身軀苦痛的折騰。
剛於沉睡中醒來,祂的氣力還沒回復到完全狀態,若不把握當下,而後將再也沒有機會!
凝神抬首,舉刃欲揮!
「愚蠢!本尊所造之兵刃,焉有與主人為敵之理?」
上方冷音驟響。
話音方落,煉手中的劍旋即化作萬點光華散去。
與此同時,重歸漆黑的天穹間,驀然綻放出萬點星輝,將夜幕點綴得炫亮燦爛,仰望猶如銀河傾瀉,甚是壯麗。少年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但凝神細看,他頓時大駭,那哪是什麼星華,竟是一把把曳著金芒的凶器!
恆河沙數的兇刃如豪雨般降下,一舉襲向失去武器的煉!
萬刃進逼,煉竟是不加閃避,一股炁勁蕩開,覆住全身。
下一刻,利刃襲至。上方金芒在觸上炁甲瞬間猛然炸散,捲起陣陣罡風四竄,一波未止,下一波兵器已然殺來,金霞迸散不斷,炸響不絕於耳。
凶器暴雨凌厲非凡,置身炁甲中的煉卻是毫髮無傷,任憑兇刃怒吼咆哮,遲遲無法貫穿。
然而煉的防護固然凝實,但也不到堅不可摧的地步。在無盡兵刃不間斷地轟炸摧殘下,炁甲上也逐漸浮現出絲絲裂痕。
見狀,煉自忖防禦難以持久,可他並沒有焦急之色,因為他本來就沒奢望能藉此捱過全部攻勢,只需爭取些時間即可。
俄頃,眼看炁甲已到極限,就要被粉碎穿透時,煉冷不防大喝,龐然威勁迫退方圓十丈內的大片武器,闢出一個淨空環域。
且看煉周身一股幽紫之光暴漲,朝右臂急遽匯集,凝炁成刃,凌空劈出一道劍光!
那劍光極其猛烈,發出之際整個空間都為之顫動!劍光直衝天際,撕裂夜穹大氣,滅盡漫天兵刃,威勢之猛好似要將一切粉碎瓦解!
卻看其掠至上方的剎那,穹頂間忽然萬丈霞光綻出。赤、橙、黃、碧、青、藍、紫七道光華依序閃出,構成了一個七彩的防護圈!
下一瞬,劍光撞上,散成萬點星輝直耀。登時上空霞芒相激,威蕩全界,一方是幽紫的狂潮,一方是七彩的防壁!
少年目不轉睛地仰望著穹頂,心下駭浪翻騰。上方兩者間的交鋒已經無法稱之為戰鬥,而是戰爭!
是攻方會贏,或是守方會勝?
彈指間,最外側的赤紅光罩承受不了劍光的威力而碎裂,突破阻礙的幽芒乘勝追擊,但光華卻是黯淡了一分。撕裂第二層橙光後,幽芒威勁又弱去三成。待到瓦解金黃防壁後,幽芒光華已減至原先一成不到,就這麼在碧色光輝的阻絕下消弭無形。
劍光消逝,震蕩平息,一切歸於寂靜。墨暗夜穹中,虹霞燦然生輝,堂堂宣告著此戰的終結。
「能毀去『虹罡』近半,威力著實可觀。若在防備薄弱時挨上,饒是本尊也有性命之虞吧。」
上方那人淡然說著,旋即又是一歎。
「當初予以換靈,如今卻被用於妄圖行刺本尊,真是世事難料啊……」
煉默然不語,徒是冷冷仰視上方。縱然還不到力竭筋疲之地,但體內那許久未有的空蕩乏力之感無情地宣告著一個事實:他已經走到窮途末路。
他的計畫失敗了,徹徹底底地失敗了。
掀起叛亂,撼動全軍,引開另外兩名大將,趁隙來此刺殺領袖、瓦解軍團根基,藉此達到摧毀的目的──本該是如此。
然而這耗時甚久、費盡心血策畫的秘謀,竟在短短一彈指間,被區區一個晚輩給毀滅殆盡!
敗了,完全敗了!
他不由開始痛恨起自己,痛恨自己一時的誤算毀了大局!
自責與屈辱撕裂著他的心,此時浮現於腦中的,是那熟悉的族胞聚落,還有交換誓約時的話語。
還沒有結束!憶起交付性命的族人,以及共同立誓的戰友,他從無盡沉痛中尋回了意志!
妖炁迸散,身影疾掠,飛上穹頂!
縱然知曉自己已無任何勝算,他仍決定拚上全力一搏──寧可於此戰死,也不願苟活下去!
殘餘力量悉數釋出,他彷彿一道流星,劃破夜幕,朝天頂疾飛而去!
剎那間,一切都靜止了下來,彷彿時間凝滯了一般──
不!凝止的並非是時間,而是自身!體認到此一事實的他,下意識地覷向身子──
「!」
虛空狹縫內竄出的多條鎖鍊,從四方延伸而來,將頭頸、四肢捆了個緊實,整個身軀呈大字形地懸定在高空。
「『天罰鎖』……」煉咬牙,斷斷續續地低喃。
「正是。」
上方那人冷道。
「被此鎖鏈縛住,縱使是與本尊同格的存在也難以掙脫,乃本尊為束縛末仙而造的縛神之鎖。」
淡語間,無盡兇刃如星群般紛落而下。
萬刃襲近,煉卻沒像之前那般展開炁甲,並非他不想,而是因其渾身炁息皆在被那鎖鍊纏上的瞬間散盡,更有股莫名力量將內勁完全壓制。此刻他別說是展開炁甲,甚至連凝聚炁息都做不到!
大戟、戰斧與箭鏃貫穿厚實的甲冑,長戈刺進肩頸、彎刀劃破腰際;剜開胸口的鋼鏜,背後掃來的巨鐮於腹腔透出!
若在當下死於非命,或許還算是較為幸運的吧。
縱然全身各處被利刃刺得遍體鱗傷,煉仍一息尚存。渾身浴血,通體如刺蝟般嵌滿無數凶器,模樣甚是淒慘!
痛極而暈,暈而無力,無力而癱。
肺葉受創導致呼吸不暢,冷不防一個氣岔,嗆咳出大片血霧。
手腳因累累傷痕而麻木,身軀也幾乎失去了知覺,若不是鎖鍊的綑縛,恐怕早就已經從上空墜下。
溫血梗著咽喉,額間淌下的殷紅覆蓋了視野。儘管如此,那眼神依舊堅毅,彷彿在訴說著寧死不屈的意念。
忽然,在那被利刃摧殘得千瘡百孔的軀體上,一縷墨黑之氣緩然散出,於空中聚集成一團玄暗的球體,上浮沒入夜幕中。
隨著那晦暗氣息抽離身軀,煉的面容霎時憔悴一片,彷彿在彈指間經歷了長久的歲月。眼神雖仍凌厲,精芒卻是淡去了幾分。
「念在你過去的功績上,本尊免你一死,往後便在懺罪宮內度過餘生吧。」
語落,煉周遭空間旋即一陣扭曲,裂出一個孔隙,宛如黑洞般將其吸入!
「冥骸──」煉歇斯底里大吼,飛濺的血沫伴著淒厲的狂嚎,一齊被捲入無垠黑暗中,就此消失。
於是乎,戰鬥結束了。
從煉發動攻勢到被吸入黑暗間,不過幾分鐘功夫而已。
但對於目不轉睛地將一切印入眼中的少年來說,卻是無比地漫長,幾可匹敵他截至目前的一生。
即使戰局告終,少年仍怔愣地仰望著夜穹。方才所見的光景,已成了他靈魂的一部份,永遠無法分離。
「上前來吧,小子。」
墨夜間傳來的一句話,將少年的思緒拉回了現實。語氣溫和平緩,渾不似剛經歷了場驚天動地的大戰。
少年一愣,赫然發覺布滿天地的威壓不知何時已散得一乾二淨,身軀不再發顫,呼吸也順暢了許多。
目睹方才之景,少年不禁有點畏怯,但仍順從地走上前去,因為他聽得出上方那人語氣中並無惡意。
約莫走到之前煉站立的地方,他止住了腳步,抬頭上望,卻只看得晦暗夜幕。
「原來如此,你是祈煌的徒兒。年紀輕輕就有此般修為,確實了得。看來祈煌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傳人啊。」
少年心頭劇震,自己都還沒開口,對方卻宛如已將他從裏到外洞悉看透了般。
震驚之餘,不知該如何答腔的他只得靜靜地聆聽,同時忖度著。
不經言語就能洞悉他人意念,是心法嗎……能在自己都沒能察覺之下探究,連祈煌也無此般本事,上方那人造詣遠比其預料的高上許多。若祂有意,只怕自己馬上就得化成一具行屍走肉!
「小子,看你似乎也不知道煉的意圖,只不過是湊巧遇著。那麼,你到這裡究竟有何打算?」
正覺驚駭的少年聞言,登時如大夢初醒,先前將注意都放在上方大戰,反而忽略了原本的打算。
「我……是來尋求答案。」
懾於上方那人威勢,素來沉靜的他難得有些支吾。
「答案?」
上方那人覆誦,似在思索地頓了幾秒,方才說道。
「你尋求著什麼,說來聽聽。作為助本尊察覺威脅的回報,凡是能言,本尊必予答覆。」
「我在尋求……生存的意義。」
少年力持鎮靜,一字一句明確地說著。
「生存的意義,本人應當最為明白才是,即使沒有意識到,發覺與否還是取決於當事者,他人多半難以介入。」
「我明白。」少年思緒逐漸平靜,緩然說:「但我隱隱覺得,祢……您或許能帶給我答案。」
「既然如此,你何不回想下過去呢?」
過去?少年一愣,卻聽上方那人接著說道。
「生存意義說來朦朧,難以詳述。說簡單簡單,說困難也困難。但多半會體現在個體行為上,如果真無頭緒,何不從起點開始,慢慢摸索?」
從起點開始……?少年低頭咀嚼著祂的話語,突然腦中思緒急劇變幻,回憶陸續浮上心頭,歲月滾滾而動,由今至昔回溯,於彈指間流過千年光陰。
片刻,他若有所悟,沉澱了情緒,再次抬頭,湛藍瞳仁中透著堅定。
「我想知道,何謂真理。」
平靜地,訴說著最初的那份理想。
「好,本尊喜歡有膽識且勇於追尋的後生。不過孩子,你是否知曉?凡是生靈,皆有其格局限制,就如同壽命,饒是再怎麼拚命終無法突破。倘若強求,將可能招致無法想見的後果,甚至是滅亡。」
少年默然,他明白這個道理。但就算如此,他仍是亟欲探知。
「若真想知悉,本尊即為你展現所謂的真理。然而伴隨而來的一切,你也須一併承擔。」
伴隨而來的一切……?少年正疑惑,只見虛空中一個物體緩緩降下,落於他身前方止,卻是個墨黑的球體。
「此為『滄冥玉』,乃本尊力量與智慧的結晶。內含汝等凡界生靈窮極十輩子也未必能通曉的奧秘,以及源自太古時期,最原始和精粹的能量。」
少年直盯著那物體,卻看那深邃幽暗之中,無數洪流翻騰錯落,彷彿宇宙。看得他如癡如醉,伸手欲拿。
卻在此刻,上方那人驀然補了一句。
「若此玉能量全然釋放,得在瞬間滅去一名天仙,甚至道行淺的上仙。」
原先興趣盎然的少年聽到此話頓時一顫,伸出的手不由縮了半吋。
「若無法承受,輕則半殘苟延,重則當場斃命;若承受住了,將能獲得凌駕凡界眾生的神威及智慧。」
似在觀察他的反應,上方那人淡然說著。
「接受與否,操之在你。不願接受本尊也不會強求。」
上方那人從容淡然,少年卻宛如身陷泥淖般。
一心追尋之事觸手可及,就常人而言應感到雀躍。少年是如此,但同時又有股莫名恐懼籠罩在心頭,不單是方才那句話,他本身也稍有所覺。
那滄冥玉,危險。
穹頂一片寂靜,上方那人不語。彷彿在俯瞰著因迷茫而徬徨的小白鼠般,沒有指點,也沒有誘惑。
猶豫半晌,少年終於做出了抉擇。
伸手,攫取。
墨暗混沌的黑玉觸及手面,登時如入水般沒入掌中。
靜。
全無變化。
他正覺疑惑時,一陣空前未有的劇烈痛苦如狂潮似陡然湧現,在彈指間竄遍了全身。
「咳!」
鮮血先慘叫一步自喉中噴湧而出。
咯血,僅為序曲。
傘身各處血管破裂,四肢的骨骼也因為承擔了難以想像的負擔而陸續產生龜裂。
心肺臟器及神經網絡撕裂、扯碎,椎心刺骨的劇痛令他將一聲聲無可抑制的哀嚎不斷吐出。
對於長年跟隨於祈煌身邊的他而言,折騰與磨難已是司空見慣。然而此時此刻所遭逢的折磨,根本不是過去經歷過的所能比擬!
神經支離破碎造成全身肌肉的抽搐與不協調,屢經生死沙場的精實軀幹上演起滑稽的舞蹈。
填入體內墨暗神能,猛烈摧殘著他的肉體與精神。
這是第幾番咯血與慟嚎,他已經算不清。思緒已為波波如浪濤般深入骨髓的痛楚所麻木。
片刻,痛楚將意識完全淹沒。少年眼前驟暗,身軀一傾,倒臥在血泊中,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