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煌──該名男子如此自稱。

  追隨於其身後間,少年亦從他口中得知些許事情。

  宇內的殺伐,是為一縝密策畫的大規模殲滅行動。

  他稱之為「淨世之劫」。

  引發此次浩劫的是一支所向披靡的勁旅,名喚「瀞焱軍團」,意即燒盡世間一切混亂的淨世狂燄,亦是他所屬的組織。

  得知此一事實時,少年並沒有太大的驚訝,真正令他在意的是將來的走向。

  對少年比預想的還要順利與迅速地接受事實,祈煌不置可否,徒是領著他四處遊走。在他的引導下,少年加入了軍團。

  爾後他才得知,祈煌為瀞焱軍團內僅有三名、手掌重權的「大將」之一,更是高居其中首位,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一點,倒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祈煌十分嚴苛,不論是個性或行動上皆是如此。

  其性格之冷峻為軍中上下眾所皆知,正因為如此,當他領回少年並予以開導時才會令眾將領甚感訝異。

  原因無他,祈煌眼光異常之高,若非真讓其看得上眼,否則均一律視若無睹、不加理睬。而受其拔擢的,無一不成了得以呼風喚雨的將領,也證明其著實獨具慧眼。

  以嚴苛著稱的大將之首於戰場上親自領回一名不見經傳的後生,已是一奇;然而更令眾將驚愕的,祈煌竟是親自予以指導!

  由於性情所致,祈煌未曾尋著繼承者,即使是統領力薦也無勞無功。而這回竟破天荒地予以指導他人!統領間皆臆測祈煌有意培訓該名後生成為其繼承人。

  此事僅為軍中統領階層所知,絕大多數官兵皆不知和了解此事。

  甚至,連作為當事人的少年都不甚了了。

 

  □

 

  往後許久的一段時光,他都是在祈煌的身邊度過的。

  自然,祈煌並非將他當成孤兒或養子般照顧,取而代之的,是不斷施以嚴酷的鍛煉。

  他的目的,乃是將少年塑造成一名將才,為此不論要祭出何種手段均在所不惜。

  不過,在承認少年為徒之前,他須先確認其是否有相應的資質。

  要塑造一名能於沙場上所向披靡的武者,最為有效而快速的方法便是讓其親身體驗戰爭的殘酷。

  因此,少年被賦予的初項試煉,便是在危機四伏的沙場上尋求生路。

  將其帶至一處猛烈程度堪比滅族之役的戰地後,祈煌遂將少年拋下,任其自生自滅。

  少年起初驚詫莫名,如墜五里霧中茫然。可突如其來的狂攻和猝不及防的暗襲馬上讓他體認到四周環境連給他多想的閒暇都沒。他只得盡可能地躲避戮念纏心的雙方,一面逃離或擊退視他為敵而窮追不捨的仙妖魔怪。

  接踵而至的惡鬥,維持戒心的耗神,一點一滴地磨蝕著他的意志。

  待到戰事告終,他已然心力交瘁。數日來的聚精會神與提心吊膽,換來的是深厚的疲憊。意識模糊微弱,深淺不一的傷痕遍佈全身,模樣極為狼狽。

  望著憔悴的少年,祈煌未有任何表示。沒有慰問,沒有責備;沒有問候,沒有交談。

  有的,僅是將他帶回養傷修身,等到康復痊癒後再次將他投入另一個煉獄。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沾滿鮮血與硝煙的歲月,轉眼間過去了。

  走過不計其數血流漂櫓的修羅場,少年磨練出了強韌的意志、敏銳的洞察、精確的判斷,以及……冷酷的心理。

  原先尚存於心底的那份稚真,在殘酷的現實磨蝕下消逝殆盡。

  實力等於一切,這就是戰場上的真理。

  置身於其中,無須憐憫、無須遲疑、無須多慮、無須悲嘆。需要的,只有想著如何殺死敵手。

  百鍊成鋼,在不知不覺中,他習得了於戰場上存活所須具備的能耐。

  殊不知,過去經歷的苦難,都僅僅只是成為祈煌弟子後所遭逢之事的冰山一角而已。

  儘管正式承認少年為徒,祈煌仍舊一如既往地淡漠。和以往相異的地方,就只有相處時間的多寡,以及得以從事其他行動的自由。

  過去,少年大多遊走於戰事中。徘徊於殺伐的時間遠比與他相處時間要來得多。因此,對於他的性情與作風可說是一竅不通。

  不過很快地,少年就明白了。

  拜祈煌為師傅後,少年終於體認到為何對方要屢屢將他推入戰團的理由。

  先前的艱苦,全是為了於祈煌門下堅持所打下的基礎。

  縱使是後生,祈煌亦不會因而手下留情。而是不遺餘力、且毫不留情地予以更加嚴酷的考驗。

  炁息、道咒、武藝、戰術、謀略……皆是涉獵的範圍。

  獵犬的「牙」不能只有一顆,能在一切環境與條件下完成自身的職責,掌握各式各樣的手段與知識是必要的。

  在擁有著絕佳天資的基底下,少年學習速度異於常人,除悟性極佳,更可舉一反三,絕大多數訓練都不構成太大的難題。

  最為困難的,莫過於是與祈煌的正面交鬥。

  祈煌不吝於給予指導,亦不會有所心軟,在他嚴苛的訓練下,遍體鱗傷,或皮開肉綻,甚至奄奄一息,都早已是屢見不鮮的事。

  縱使期間難免因負傷而感到不悅或憤然,可他卻是從來沒有憎恨過祈煌。

  對於族人滅亡的他而言,祈煌就相當於是父親一般的存在。

  令少年嘆服的是,師傅縱然屢次將他傷至瀕臨死亡,但卻從沒有真正取走他的性命。以其身手看來,要取他的性命猶如反掌折枝,顯然在對戰時皆是有所斟酌,在不取性命的前提下予以最大程度的傷害。

  在作為祈煌弟子期間,絕大多時間少年都是待在他的洞府中冥想或修煉,而這也是他本身願意的。祈煌並沒有特別限制他的外出,偶爾倦了,他也會走出洞府散心。

  軍中與他年齡相仿之輩不在少數,但因大多時刻均待在祈煌洞府內修煉,少年鮮少與同輩有過交流,至多在某些時候打過照面而已。

  對於他自彼時以來於修煉外的行動,祈煌始終沒有任何表示。然而他明白,這是師傅默許的了。

  在年少期間歷經太多苛烈戰鬥磨練的他,神韻上已完全沒有了少年的氣息。單就外表看來,縱然他樣貌並非年長,閱歷上亦不如較他資深的將領,但那陰鬱而冷凝的目光絕非同齡的後生所應有的。

  甚至偶爾受祈煌指示,偕同部分將士共同執行任務之時,他的存在往往為他人所矚目。

  呼息未有一絲紊亂,行動上亦無分毫遲疑。刀落命奪,刃掃血濺,既迅且狠,乾淨俐落。

  長久以來的經驗累積,少年已沒了最初殺害他者的那般猶豫,彼時的迷茫此刻被冷靜所取代,微顫的刃鋒如今平穩迅疾,熟練地進行著殘酷的殺戮。

  煉獄中磨練出來的無情,使他為周遭眾人所畏懼。不僅同輩對其敬而遠之,就連長輩亦是十分忌憚。

  對於那些驚駭或是惶然,甚至排斥的視線,少年不以為意。自幼以來便在異於他者的目光下生活,他早習以為常。

  擁有過人的天賦與資質,並不全然是好事。少年於幼年時期便深刻體會到這個道理。

  不論是好是壞,凡是擁有過人之處,多半都會被與所謂的「異常」畫上等號。

  與生俱來的天資,使他從小就背負著家族的期待,也造成了一種無形的負擔。

  如果沒有這般資質,或許能過著更為愜意的生活吧?只不過若是如此,恐怕自己也不會在這裡了。

  在那場滅族行動中存活下來,是否是正確的?

  少年不只一次思索過這個問題,可屢屢得不出結論。

  似是無意識體會到繼續思考也是徒勞無功,他更加傾注心力於執行軍團的指令,試圖藉由夙夜不懈抑止多餘的思考。

  窮一千年之力,臻於天仙之境時,他終窮貫祈煌所授之武藝及戰技,道咒施展地爐火純青,韜略計謀無一不精,儼然已具將領之勢。

  審視著他的成長,祈煌態度始終如一,猶如萬古玄冰般淡漠。一日,他罕見地將少年召至身前談話。

  「你仍在迷茫。」沒多餘閒聊,一針見血地指出重點,如他的戟刃般鋒銳迅疾。

  少年不解他所言為何,出聲詢問。祈煌沒給予回應,徒是要他闔上雙眼。

  恍惚之間,他似乎聽見了什麼聲音,若有若無,若隱若現。音律朦朧,彷彿從遠方傳來。

  由於聽不大清楚,他遂全神貫注地細加聆聽、搜索著。

  隨著他凝神細察,那音律也愈發清晰,由縹緲而漸真實,由輕揚而漸深邃。蒼茫淒冷的鳴響迴盪於耳際,眼前之景逐漸變幻,朦朧間,他看見了一片蒼蒼大湖,清幽而寂靜。

  潭面飄盪著氤氳白霧,為遼闊碧水覆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無論如何定睛細看,就是沒法窺得湖之全貌。

  此般清冷之音,令他不禁聽得懵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從深思間回神,腦中依舊縈繞著方才所見之象,混沌未明。

  祈煌默然凝望著他,待他意識歸於清晰,才緩然啟口:「你的心境平靜沉凝,深長悠遠,然卻暗藏著迷茫惶惑。

  縱使你修為深了,見識廣了,歷練多了,心聲卻猶帶著徬徨之音。你現在所透出的心音,就我看來還不如初見時的那般純粹凝定。」

  少年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方才所見的,是自己的心境嗎?

  那幽遠縹緲的碧湖上,籠罩潭面的那層薄霧,就是自己心中的茫然嗎?

  明白此一事實,他不知怎地感到有些不安。

  一直以來,他都盡力作到忠於責任,順從義務,理智判斷一切。故他的言行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作出的抉擇也是毋須質疑的。

  正因為如此,他才會產生不安──不安自己究竟為什麼而茫然。

  不論最初的遊走天涯,到接著策畫復仇,以及如今投效軍團,他皆是不遺餘力地投入。縱使如此,在自己未發覺的情況下,心頭上始終縈繞著那團迷霧嗎?

  「師傅,我該怎麼做?」

  亟欲知曉答案,少年提出詢問。此刻他才察覺,長久以來的追隨,讓他在不知不覺中對祈煌產生了依賴。

  祈煌搖頭,緩然道:「我明白當初自身是如何過來的,卻不知你該如何走下去。你有著自身的道該走,而非追尋我的足跡。」

  自身的道……也就是所謂的理念嗎?

  理念,是定義自身誕於世上的意義,並以此為一生的準則,堅信不移,直到生命盡頭。

  無論面對何種局面,都能全力以赴實現心中的目標,帶著明確的方針,和強韌的意志。

  對啊,自己茫然的根源,不正是因為不明白自身理念究竟為何嗎?

  更為明確的說法是: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存活著?

  「毋須躁進,這方面本就是急不得,時機到了自然會理解。在此之前,順其自然方可。」

  洞悉了少年的思緒,祈煌以一如往常的沉著語調予以指點。

  他的話語,驅散了少年心中的愁雲,使那稍稍紊亂的心神凝定了下來。

  師傅說得沒錯,無法強求之事,苦思再久也是枉然,只是徒增困擾罷了。

  來日方長,只要耐心等待,總會有契機出現的。過去他不也是如此走過來的嗎?

  如此想著,心情方覺得暢快許多。

  拜謝過祈煌,少年走出洞府,踏過迂迴長廊和繁複樓間,來到了宮殿外圍的空曠望檯上。

  夜幕低垂,萬籟俱寂。

  秋意已深,冷風徐徐,拂著他久經滄桑的臉龐,也吹進了他寧靜無紋的心海中。

  浸在清風吹拂的舒適中,少年不自覺地閉上眼,感受著四方無垠的靜謐。

  沒錯,毋須著急,靜靜等候時機的到來就好……

  仰望夜穹的點點繁星,少年回憶著過去種種,同時忖度著縹緲的將來。

  

  然而,不論是他或是祈煌,甚至全軍上下,均無從料到不久之後,那驚天動地的大事。

  此次事件,亦成了令他心境產生莫大變動的契機。

  距離日後那天翻地覆之刻,照現今曆法推算計算為──

  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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