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夜深沉,星月無光。

  少年端坐於峻山崖邊,伴著高處凌厲冷風,俯瞰山腳下熙來攘往的一處城鎮聚落。神色淡然,但那猶如萬年玄冰的眼眸中卻是燃燒著激狂的惡焰。

  下方城郭內的,正是使他家破人亡的元凶!

  見此,一縷憎恨悄然無聲地自心底深淵竄起。仇人就在咫尺之距,揚起的憎恨濤瀾足以掩蓋理智,進而吞噬整個心神──就常理而言應該是如此。

  縱然恨怒攻心,少年卻沒因而喪失原先的冷靜。

  對方人多勢眾,自己勢單力薄,與之衝突無異於以卵擊石,只會讓霜狼族的血脈完全斷絕罷了。

  這般理性,或許也是一種才能吧──這個想法於少年腦中一閃即逝,旋即陷入一陣毫無波紋的虛無中。

 

  目睹家園的慘劇,少年徹底崩潰。悲痛如決堤一般爆發出來,哭泣無法完全宣洩哀慟之時,狂笑方成了另一個管道。他又哭、又笑,慟泣悲嚎良久,當他回過神時,淚水已然乾涸,淡淡的紅痕掛於憔悴面頰,更添上了幾絲哀然。

  下葬了母親及族人,少年茫然若迷,在空無一人的院落內徘徊著。最終,依循著心底的歸屬,來到了那熟悉的房間。

  曾經,此處是從小到大與母親一道生活的居所。

  曾經,此處幼年時期的他玩耍的樂園。

  曾經,此處是他冥思與修練的地點。

  而如今,那般景象永不復存在,徒留下無盡的愁思與哀戚。

  少年雙眼無神地望著。沒有回想、沒有思考、沒有憤怒、沒有哀傷、沒有喜悅、沒有情感,徒是失魂落魄地望著。

  他起身,緩然走至戶外,靜靜地環視著破碎的家園。清冷月光灑下,將灰白長髮映得宛如白銀綢絲,透著幽冷的光輝。

  默然行走於雪地良久,待到走遍每一角落後,他再次回到從小生活的住處,但這回他沒有進門,而是在門外席地而坐,開始訴說著離開家鄉的種種經歷,彷彿母親仍在屋內,正笑吟吟地聆聽著。

  他就這麼傾訴了許久一段時間,同時回顧著從前在故鄉的一切,一項項地訴說,一項項地憶起,一項項地坦言,將自己所知的盡數托出。而他道出的言語在屋宇,在石竅,在雪原,在雲間──在任何所及之處縈繞著。

  直到話說完了,淚流盡了,心碎透了,他才拖著疲憊不堪的神智及身軀緩然走至外頭。

  怔怔地站立了好片刻,他驀然屈身,拾起了落在地上的一把長劍。劍身塗滿血漬,不知是持劍者本身的,或是斬殺他人時所濺上的。

  但是真正吸引他目光的,卻是劍刃末端的印記──霜狼的族徽。

  他沉默半晌,突然仰天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痛苦叫聲。

  此一叫,傳遍千里。

  此時,夜晚已盡。

  旭日初升,柔和的陽暉帶著無限生機灑落在這片慘淡之地,驅散了夜幕餘下的死氣。

  良久,那渙散的眼神漸趨冷峻,恍惚的神識被強韌的理性聚合,紊亂的思緒終恢復以往的清晰。

  晨暉映在他如冰泉的清澈瞳仁中,此時他才察覺自己已不再發顫。登時雙眸一凜,昂然挺立,握緊了手中長劍。

  等到日輪自峰間露出全貌,他毅然決然地走向遠方,走向那片朝陽,跟冰葉湖面一般燦亮的朝陽那端的地平線。

  他沒有回頭看身後的家鄉,也不在乎心上是否仍被哀痛嵌著,只是不斷向著朝陽走去……

 

  亡族之痛造就的,是對森羅萬象的漠然。

  隨著族人的逝去,他的心靈亦覆入冷冽的冰霜中,使本就理性的個性更趨淡漠冷肅。

  憑著天生出眾的推斷能力,以及當時家園內殘留的族胞遺訊和異族氣味,讓他得以超乎預期的速度尋出真凶,甚至其棲身之所。

  因此,他才能在這裡俯視手刃族胞的仇人。

  觀望著聚落內的晝夜作息,少年審慎地思索分析,同時不忘戒慎周遭動靜。

  從能策畫一場滅族行動來看,敵方絕非徒有蠻力的等閒之輩,恐怕遠比他所想的還狡黠難纏。

  以孤身對抗一個縝密的團體,猶如蚍蜉撼樹。但這稍加思考方能明白的簡單道理,又有多少人能在執念纏身時做到呢?

  敵我之力懸殊時,意氣用事地盲目行動乃是大忌。形勢越是不利,就越需要審慎行事。

  欲摧毀之,勢必借助外力。

  想畢,他站起身,睨了下方聚落最後一眼,隨即拔空飛掠,沒入幽暗的夜幕中。

  走遍天涯,看過世事無常多端的他明白,促進族群間的對立與仇恨,是如何艱難,卻又何其容易……

  

 

 

  再臨此地,也是百餘載後的事了。

  彼時繁盛安樂的城邑,此刻正陷於莫大的混亂之中。

  從上空俯瞰,一頭身形龐大、體態似熊的巨獸,正在城中恣意肆虐,滿目瘡痍的聚落中隨處可見倉皇逃生的人影,僅有少數幾名環繞於巨獸四周,不斷運使術法、揮舞干戈、催動妖炁朝其殺去,似是在抵禦巨獸的侵襲破壞,但從那龐然軀體幾無緩頓之象看來,成效似乎不佳。

  對此,少年亦有深刻體會。為了將那狂獸引來此地,他一度負著可能喪命的危險,到其沉眠處予以喚醒、觸怒,使之狂怒進而追趕至此,折騰費神了好段時間才終於成功。

  此著棋效果確實顯著,此般遠古妖獸即使是道行十足的天仙亦未必能將之擊殺,修為低的妖仙根本無可奈何。

  更何況,是在腹背受敵、進退維谷的此刻。

  思索著,眼光不自覺地瞟往天邊。凝神聆聽,隱約可聞陣陣嘈雜震盪著大氣。

  千里外,荒原上,一場慘烈大戰上演著。

  平時寂靜清冷的貧脊之地,此時為此起彼落的殺伐與怒吼充斥。

  無盡的金鐵交鳴之聲爆響,宛如鐘聲,連綿不斷,不絕於耳。

  穹頂風雨飄搖,天地間愁雲慘淡,殺氣籠罩著整片荒地。

  滿地血水與雨水摻合在一塊,泥漿被染成殷紅色,處處可見殘缺不全的屍首。

  即使已然屍堆成山,血流成河,雙方皆沒有止歇之象,仍舊持續著兇殘酷烈的交鬥。

  然而卻無人知曉,此場戰役的發生乃是他人所一手推動。

  看在他族眼中,此戰的發生均在意料範圍之內。兩族過去本就有過多次過節,近來更是爭端衝突不斷,且愈趨激烈,儼然已至不共戴天的地步。大戰的爆發已是如箭在弦,如今如火如荼地展開,自然不會有人懷疑幕後虛實。

  十多年來的四處調查與洞悉,以及過去典籍上的記載,他得知仇族與外族間的種種恩怨,並深入探究,試圖從中尋覓能加以利用之處。

  經過細膩的分析與觀察,他尋著了一枚極好的棋子。

  一個和滅族仇人素有怨懟、且足以與之抗衡的族群,長久以來殺伐爭鬥不曾間斷,隨著歲月流逝,兩方關係也日益惡化。

  此般勢力,恰好符合他的需求。於是他遂按兵不動,遁入暗處,等待著可趁之機。

  皇天不負苦心人,蟄伏觀望近一世紀,終讓他盼到了雙方勢成水火的一刻。

  兩方衝突箭在弦上之時,只消點燃火苗,任其自行蔓延即可。

  揭開兩族空前絕後血戰序幕的方法十分簡單,簡單到令他都感到訝然。

  僅僅是將仇人方的一名子嗣殺害,棄屍於雙方疆域交會處,並擄去另一邊的一個後生。這簡單的一個行動,就讓雙方積累已久的怨氣與忌恨一口氣全然爆發。

  於是乎,零星火苗,以燎原之勢迅速擴散。

  雙方勢力不分軒輊,均不敢輕忽怠慢,一齊使盡渾身解數、精銳盡出,在曠野上展開前所未有的死鬥。

  而在雙方戰得天昏地暗之際,他則布下了另一著棋。

  將棲息於遠方的一頭遠古妖獸自沉眠中喚醒,並引導至仇族聚落,此時其族內道行高深的天仙與妖仙均被派往沙場作戰及調度,正是防衛最為薄弱的一刻,攻其不備的猛烈突襲,自然成效顯著。

  算下時間,被他擒來的那名妖仙也該醒了,特意將其置於能明確望見這般亂象的另一端山巔上,想必能將此地的情勢忠實地傳達給自己的族內知道吧。像這般攸關族群存亡的滅族之戰,一旦某方士氣有所消長,均可能成為奠定勝敗的關鍵。

  當下,他僅須在此靜靜觀望,從容不迫地等待血戰的結末。

  如果只有敵族來犯,或許還有喘息空間;如果只有古妖之害,也可能尚存歇閒餘裕,但若兩個一起來,則陷入四面楚歌之境。歷經慘烈戰事和古妖侵襲,縱使沒亡族,也將元氣大損,難如以往般強盛。

  若僥倖存續下來,屆時再另尋他者誅之即可,儘管須再耗上一段時間……

  深思之際,驀然一陣異象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

  正是黃昏之刻,如血的殘陽在丘巒起伏的曠野上灑下慘澹的餘暉。卻見天穹間裂開一道劃破暮靄的長縫,狂燄奔騰而出,宛如豪雨般傾注直下!

  頃刻間,下方百里環域陷入一片熊熊火海。

  怔愣地看著被烈火吞噬的仇族城落片刻,少年忽然一驚,猛然起身飛掠,眼看一團流火急墜而下,將整座山巒側邊燒得通紅。

  縱然大感駭異,與生俱來的冷靜卻讓他立時作出判斷,當即不再多留,冒著漫天流炎朝遠處直飛離去。

 

 

 

  此事來得如此突然,全無半點預兆。

  一個時辰前,宇內生靈仍依著自身的步調,過著各自的生活。

  不過,一切都在短短時刻間變了調。

  先是無盡流火自穹頂落下,恣意焚燒天地萬象,不計其數的裂縫遍布雲間,將整片蒼穹切割得支離破碎。

  天火持續持續了約莫三個鐘頭,方告終結。各族的恐慌也隨其止歇而稍稍緩和。

  但下一瞬,那天真的安然即被無情地粉碎!

  流火止息,緊接而來的是,妖群。

  恆河沙數的,仙妖魔獸。

  大批前所未見的妖獸,似在另一端久候多時,爭先恐後從天際裂縫間蜂擁而出,大肆展開殘酷的殺戮。

  須臾,戰火已然籠罩了整個寰宇。

  

  如今,仇人那方該已經滅族了吧?大興干戈的元氣耗損異常之大,即使苟延殘喘存活,估計也撐不過多時了。

  少年如是想著,觀望場中議論紛紛的眾仙。

  此地是一峻山環繞的河谷旁,不少流離失所的族群皆聚集至此,商討著如何共同抵禦進犯的外敵。

  在偶然的機緣下,他來到了此地,一方面稍作歇息,另一面則欲探各族虛實。

  面臨莫大的威脅時,族群間的結盟乃常見之事,至於能否協力抗敵,又是另一回事了。

  儘管當中不乏有天仙之上的高手,但缺乏默契的團體無異於烏合之眾。若一直無法取得共識,那麼分崩離析也不過是時間上的問題罷了。

  見議論逐步趨於爭論,他遂沒了繼續探聽的打算,轉而思索自身的去向。

  在無盡煉獄中尋求生路的同時,他開始感到茫然。過去大多心力均放在策畫復仇上,之後的去路幾乎沒怎麼想過。

  時下他能做的,就只是盡可能地避過險地。縱然他將生死看得很淡,卻不代表沒有求生意念。倘若真走到窮途末路,他也不會做無謂的掙扎。

  結果,他僅在該處滯留一天,翌日清晨方行離去。

 

  

 

  背景是屍山血海的戰場,熊熊燃燒的紅蓮之焰將夜晚耀得有如白晝一般。

  猶溫尚稠的殷赤如水灑般潑濺於地,濃稠至嗆鼻的甜腥瀰漫於大氣,令向來五覺靈敏的他頗覺不適。

  雖是此般殘酷光景,卻是比曾經令他驚懼的亡族景象要來得緩和得多──屍首要害手起刃落的俐落切口,說明他們死得痛快。

  男子殺盡四方環域內所有的生靈,或強大,或弱小;或年幼,或老邁,均在他的戟刃下釋出生命最後的光華──卻唯獨留下了他。

  就一般而言,此時仍保有性命應盡速逃離現場,哪怕會有被追上的可能,也會在求生慾望的驅使下孤注一擲。

  然而他卻沒有這麼做。因為他清楚,在對方壓倒性的實力前,他本身就彷彿怒濤中的一葉扁舟,絲毫沒有反抗的餘地──即使試圖脫逃,也終究會是徒勞無功。

  男子神色冷凝,緩然朝他所在之處步步進逼。

  不知為何,他心中竟是異常地不存任何一絲恐懼。

  或許是因在此狀況下,恐懼也已經是沒必要的了吧。

  思忖間,男子已在身前站定,兩人距離僅僅一步之遙。

  「汝等,不逃嗎?」

  迅速掃過少年全身,男子以宛如冰原凜風的冷漠語調問著。

  本以為被其威勢所懾的喉嚨不可能發聲,出乎意料地,在他開口詢問時,僵硬的束縛莫名地冰消瓦解了。

  「不。」少年冷靜地說著,冷靜地連他自己都感到訝然。

  「為何?」男子冷然問著,手中大戟寒光隱隱,血珠猶自滴落,更添幾分駭人。

  「即使逃走,只要你有心,仍是足以殺了我。」

  「自然。」男子冷然道。

  「既然徒勞無功,何須嘗試?就算僥倖脫出,以現今世上之況,死亡不過為時間上的問題。」

  威脅在前,少年仍以淡然到不可思議的語調吐露著真心。

  「橫豎是死,與其苟活,不如接受死亡來得痛快。」

  「……」男子兇鷹似的眼眸中,閃過了一絲異芒,卻又旋即消逝。

  「抬頭。」

  一如既往的冷冽語調,暗藏著不予任何違抗的權利。

  少年聞聲,緩然仰起頭與男子相視。

  雙方默然對望著。

  迎上那凌厲的視線,少年本能地一顫,縱使他力持鎮靜,仍是壓不住心中那翻騰的駭浪。

  儘管畏怯,眼神卻是堅毅依舊;身體雖仍發顫,卻沒有屈服於心中激騰的浪潮而屈膝跪地。

  男子凝望著他片刻,冷不防大戟一提,直指少年眉宇之間。

  「汝等,想活與否?」

  冷若寒霜的質問,字字如刃刺入心坎。倘若答覆為否認,戟刃將即刻貫穿少年頭顱,奪去他的性命。

  聞言,少年一愣。往昔回憶陸續浮上心頭,平靜的心海漣漪蕩漾。

  他並不畏懼死亡,逝去得以放下肩上的承擔,無須繼續在此紊亂之世受喧囂所擾。照理來說,他應該是嚮往的。

  然而為什麼,自己卻是始終下意識地追求生存?霜狼滅族後如此,奔走於險地時如此,甚至連此刻,內心深處仍是渴望著生存?

  雖然憶起諸多過往與不斷地思考,實際上卻只過了約莫二、三秒而已。終於,少年默默地點頭。

  見狀,男子面不改色,迅速撤了大戟,再次審視著面前的後生。

  靜靜地俯視著少年好片刻,男子鷹眸微凜,緩然頷首,旋過身子。

  「隨我來。」

  放出此句命令意味濃厚的話語,他邁開穩健的步伐,朝著遠方天際走去,走得絕快。

  少年一怔,疑惑之情,溢於言表。

  存活下來的奇蹟,為其思緒籠上了一層迷霧,也籠罩了未來的道路。

  對方道出的話語,其後隱含的飄忽不定與混沌未明,使他備感迷茫。

  但,他只猶豫了那僅僅一刻,便邁出了堅定的步伐,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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