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徐徐拂來,悄然於清澈湖面上印下足跡。  

  湖的四周被巍巍高山所圍繞。舉目環顧,猶如四幅高高的天然屏障,將湖緊緊環抱其中。煙波浩淼的明湖,彷彿璀璨水晶平嵌在高山、雪原之間,構成了一幅山、湖、雪原相映成趣的壯美風光和綺麗景色。

  從上俯瞰,湖面呈現一枚楓葉狀,浩瀚碧澄,冰封玉砌,銀裝素裹,就像一面巨大的寶鏡,在陽光下熠熠閃亮,煥放著奪目的光輝。

  湖畔旁,一處村落靜靜矗立,在雪白環繞中尤為顯眼。

  其名曰──冰葉村。

  

  時值拂曉。

  清晨凜冽的空氣中,迴盪著嘈雜的嬉鬧聲。

  歡樂、稚嫩、活力洋溢的嘻笑縈繞於湖畔,隱隱自山間照出的晨暉下,一群孩童玩耍著,一面哼唱著斷斷續續,卻稚真渾然的歌謠。

  單看外表,當中最長者約莫十二、三歲,年幼的不過七、八歲,彼此和樂融融,未有不睦或隔閡。

  然而令人訝異的是,嬉鬧的孩童圈中竟是穿梭著數頭大小不一的白狼,而孩童們居然也毫無懼色地與之玩在一起,好似是一家人般親近。

  定神細看,湖畔他處遍布著多不勝數的狼群,均是通體雪白,或伏臥在地,或四處遊走在白雪皚皚的雪地內。若非細查,否則實在不甚明顯。

  會有此景,乃因與狼群一同玩樂的孩童並非人類,而是化作人形的妖族。

  霜狼,是他們族群的名稱。

  而在那嬉戲的孩童及狼群外不遠處的一塊石上,一個少年靜靜地坐著,神態淡然,直望著朝陽冉冉升起的山頭。

  就外貌年齡,他不過與圈中玩樂者最長的相仿,最多也僅是高出些許,然而其神韻跟渾身散發出來的氣息卻與之猶如天壤之別。

  若非那眼神中猶帶一絲稚氣,單是憑著感應及目測,恐怕會有面對著一個歷經風雨的大人的錯覺。

  任憑著其他同輩嬉鬧玩樂,追逐喊叫,少年依舊遠眺著天際,不發一語。

  與同齡的族胞迥然不同,他的心理素質比實際年齡來得成熟穩重得多,也就是俗稱的超齡。

  他已過了喜於嬉戲玩耍的時期,如今能引起他興趣的,就是群山外頭的未知世界。

  很小的時候,他曾詢問過長輩:「山的另一端究竟有什麼?」長輩的回答多離不開險惡與紛擾,千篇一律的說法非但沒能遏止他的好奇,反而使其更加高昂。

  長輩縱然沒給他解答,但他卻自己找出了答案。通過典藏文獻上的記載,他明白了外界的森羅萬象,以及令長輩最為警惕忌憚的瞬息萬變。

  文獻的記述,開啟了他的求道之路。

  不過數載光陰,府庫的典藏已全數被他閱畢。未獲滿足的求知渴望,使他的目標移轉到了家園的外頭。

  而他沒有付諸行動,徒是在此望眼欲穿,乃是因前方矗立著一道莫大阻礙。

  族規。

  未達適齡者皆不得擅自離開家鄉出走,即便修為與道行足夠,仍須遵守此法的約束。

  縱使是被譽為族內萬載以來難得一見的奇才,年齡尚輕卻已達妖仙境的他。

  「還是不去和他們玩嗎?」一聲輕柔語音從後方傳來,一名樣貌溫婉的女子悄然無聲地走來。

  「沒興趣。」少年淡然回道,兀自望著遠處山巒,對來人連正眼都不瞧。

  雖然答覆似是冷淡,可並不帶有排斥的氣息,只單純沒有所謂的熱情。

  女子淺然一笑,好似早見慣了這般反應。

  「你想到外面去嗎?」依著少年視線遠眺,女子提出另一個問題。

  少年不語,湛藍瞳仁中卻是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神采。

  「如果真想去的話,就去吧。」女子柔聲道。

  聞言,少年驀然回首,原先淡漠平靜的臉上盡是疑惑及訝然。

  「你想去外頭闖蕩見識,我都明白。你比其他同年的孩兒都要獨立沉穩,要在外生活對你來說應該不是太大的問題。」

  女子笑著,當中隱隱摻雜著些許愁思。

  「娘……」少年終於出聲。

  「去吧。族長那兒,娘會負責交代的。」女子苦笑走近,輕撫了撫少年的頭。

  少年平時並不喜歡被如此對待,但此刻卻是一反常態地順從著。或許是因為體會到母親的心情,令他不願於此時拒絕母親的關心吧。

  「你和你的父親,真的非常地相似。」女子淡淡地笑著,玉手離開少年腦袋,靜靜垂下。

  「他生前也是個不喜被拘束,不斷追尋未知與新奇事物。你深思的模樣,屢屢令我有著他回來的錯覺呢。」

  女子雖然笑著,卻是蘊含著黯然與落寞。

  少年默然。自幼以來,他對父親始終沒有任何印象,據母親跟其他長輩所言是在與敵族的戰役中喪命。因此,他對於父親的認知,也僅限於他人言傳或文字記述,可說是不甚了解。

  或許是因未曾見過,對少年而言,所謂的家人僅有成長時伴隨在旁的母親,以及其他族人。

 

  是夜,萬籟俱寂。村落深處的一座宅邸內的殿堂,聚集著諸多人影。

  一名看似長老的男子坐於堂前階上的石座,神色嚴肅地注視著前方立於石階下的少年。

  「孩子,你真迫切地想尋覓外界之物嗎?」

  長老用微弱的語氣開口道,定睛一瞧,他的外表稱不上年邁,反而是正值壯年之貌,但透出的氣息卻十分微弱。

  「是的,長老。」少年以堅定的語氣答道。

  「外界遠不如你所想像的那般單純。縱然著實多采多姿,但也危機四伏,稍不留神均可能陷入險境,若遭遇敵族則更加兇險。即使如此,你仍欲前往?」

  「是。」

  少年語調依然沉穩堅毅,並沒有因對方的話語而有所退縮動搖。

  長老聽完,用深邃的眼眸看著少年許久,這才嘆道:「既然你心意已決,即便強要你留下也只會帶來反效果吧。罷了,你就去吧。」

  「長老!」聞言,殿內人群間傳來聲語帶責備的叫喚,卻旋即被長老的一個揚手止住了話。

  「我族法規中確實限制年輕一輩不得離開境內,但也僅是顧慮到年歲尚輕多半欠缺沉穩,恐意氣用事、惹禍上身,且修為不足易遭不測。既然孩兒已然具備了此些條件,那也沒多阻攔的必要。就讓他去吧。」

  長老語重心長的一句話,緩然卻深刻地傳入在場族人的心中,連原先持異議之人的不悅,都在此言下冰消瓦解,默然同意了。

  

  翌日,在族人的簇擁,長輩的叮囑下,少年步上了千里迢迢的旅程。

  直到現在,他仍清晰地記得,母親笑意盈盈的眼眶中,那懸而未墜的淚水。

 

 

 

  而後許久,他踏遍了名山大川,遊歷天下。期望找到傳聞中的仙妖神魔,期望找到不為人知的奧秘,期望找到所謂的真理。

  走過曠野,走過都邑,走過酷暑,走過寒冬。

  一路上目睹生歡,聽見病苦,聞得老恨,觸著死亡。

  他偶遇隱居天仙,得知了凡塵的紛擾無常;他誤入亡族遺址,見識了世上最為無奈的悲涼。

  在荒原,如火如荼的滅族戰令他體會到生靈毀滅性的慾望;在幽谷,深邃的靜謐令他聆聽到了自己的心音。

  而在此之間,一股莫名無助的乏力卻在心中悄然萌芽。

  隨著他知曉事物愈顯繁多,那渺小之感也益發強烈,更激起他不斷探究的動力。

  終於,他的足跡幾乎遍及宇內各個角落,親睹世間百態,聞知千多鳴音,接觸逾萬族群,來到高聳入雲的絕峰峰頂。那時的他覺得自身已臻大成。

  然而處於頂峰俯視,四方茫茫的浩瀚雲海卻是令其心頭大為震撼。潛藏於心底的那份無力旋即如排山倒海一湧而上。

  頃刻間,他醒悟了。

  相較於遼闊的世界,自己的存在實在太過渺小,僅為時光洪流下的一粒細沙罷了。太古以降積累攢下的大量玄秘,非作為一介過客的自己所能掌握。

  理解之時,豁然開朗。

  他笑了。

  過去苦苦追尋之事,居然如此單純。學海無涯,任憑再如何努力探究,終有全新之物於內不斷生出。

  只要懂得知足,便已足夠。

  一想到真意竟如此簡單,過去的自己如何苦思急尋,笑意即源源不絕地湧現,不禁放聲大笑。

  等到笑夠了,頓覺一陣暢然快活。長年以來據於心室的那份執念,隨著他方才的領悟煙消雲散了。

  縱目望去,蒼茫雲海間,幾尊峰頂若隱若現。雲海一鋪萬頃,波平如鏡,皚皚白景令他不由憶起終年覆雪的故鄉,心中登時一陣悵惘。

  縱使遊走寰宇百餘載,親睹接觸了森羅萬象,到頭來心之所向仍是自己生長的故鄉嗎?

  藏於心中深處的追尋標的,看似遠在天涯,實則近在咫尺。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族內修為有成的前輩,後來仍會回到族內的緣故了。

  他再次笑了,笑出一行清淚。

  回去吧。

 

 

 

  深夜。

  險峻山巒重重圍繞的小徑間,少年不疾不徐地走著。

  縱然天色已暗,他卻全無著急與不耐,反而帶著幾分期盼和懷念。

  比起活動的身軀,心靈的疲憊要來得重多了。

  可一想到離家鄉和族人又近了一步,他便難以按捺心頭的雀躍。

  走出陰暗曲折的山路,坐落於山腳的熟悉的村落旋即映入眼簾。

  懷抱著熱切的期望,暫時將心理疲累拋諸腦後,加快了腳步。

 

  詭譎的靜謐籠罩著整座宅院。

  踏入久違的家園門戶,少年旋即察覺到異樣。

  混雜著腐敗腥甜,濃烈到令人欲嘔的氣息,瀰漫在萬籟俱寂的宅院中。

  衝入鼻翼的腥臭嗆得少年腦門一朦,不由伸手摀住口鼻。

  下一刻,無可言喻的惡寒陡地竄上背脊。少年瞳孔急縮,無盡的恐懼將那俊秀的面孔塗抹成一片死白。意識尚未復明,身體卻已先一步採取行動,沒命似地奔至院落內的宅邸,推開大門。

  「!?」

  看著眼前的慘絕人寰,少年怔愣。

  半乾帶褐的赤色彷彿朱漆般不規則地潑撒於各處,牆面擺設上掛著大大小小的劈砍刀痕。

  落於大廳角落的石像面容慈愛依舊,但在血花妝點下,宛如流著血淚般悲嘆著。

  沙場上才有的濃烈腥臭徹底壓過經年累月的檀香氣息,伏在腳邊的無數屍首將原本富麗而莊嚴的殿堂,硬是堆疊成一個殺戮煉獄的縮影。

  一雙又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空洞地、無神地、默然地望著他,似在訴說著死前的哀愁及怨懟。

  深夜,院落內的盞盞燈火皆暗。即便如此,皎潔明月煥發而出的幽冷銀芒依然靜靜地透過窗戶照射著這慘劇的現場。

  即使是平時皆冷靜淡然的他,初見這般悽慘光景仍是不免驚駭莫名。

  恐懼如附骨之蛆一般咬嚙著意識,身體彷彿被灌了重鉛似地動彈不得。

  以往熟悉而溫柔的的面孔,如今皆是麻木無神。

  怎會這樣!

  少年一陣目眩,彷彿欲抹去這些般地揉著眼窩,目瞠欲裂,身軀不住發顫。

  每望見一張面孔,支撐理智的梁柱便毀去一根。

  不會的,不會的!

  少年驀地拔足狂奔,朝著大宅深處衝去。

  四散著屍骸逐步瓦解著心神,少年一面狂奔,一面不住地嘶喊著。縱使已然推測出了結果,心底卻是始終不願承認,仍緊抓著那最後一絲不切實際的希望。

  不會的!少年不斷告知著自己,就算理性方面深知是自欺欺人,可感性部分依然持續否定著。

  一定還活著!

  少年笑了,誇張地狂笑著。

  對!一定活著!一定是這樣!

  不會的!不會死的!絕對不會死的!

  少年瘋狂地笑著,也安慰似地想著。

  狂奔至熟悉而懷念的房門,少年不假思索,奮力推開。

  乾凝血汙,妝點著白蠟似的枯膚。

  青黑脈絡將臉頰切割得支離破碎,涅黑髮絲胡亂披散,將原先的柔美容顏化作了駭人鬼貌。

  散髮間隙間,依稀可見那眼孔泛白,血絲密布的濁眸。

  母親冰冷的屍首,徹底摧毀了少年的意志。

  響徹宅院的悽愴哀號,昭示著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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