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宮,時值午夜。

  「時隔萬世,再臨此界竟是這般慘況。果然世事無常啊……」

  帶著無限慨歎及愁緒的沉吟,迴盪於深宮殿內。

  語音源自大殿中央,一名身著蒼碧襦衫的男子掛著淡淡的笑意,靜視著殿中諸仙。

  那人有著一頭雜亂的碎髮,頦下鬍鬚參差不齊,再加上邊幅不整的衣著,若非那雙明亮得叫人吃驚的眼睛,否則乍看之下簡直和個野人無異!

  在場的除作為東家的龍王母及其侍從,還有蛟龍王公、夫諸與重明族長等數名天仙。

  「哎呀……本來打算是在仿仙界中渡過餘生,不再過問世事的,可現在看來似乎是天不從人願……」

  掛著無奈的神色,男子抓了抓頭,舉措之輕率在莊重的大殿內顯得尤為突出。

  作為稱霸四海的虯龍族最為莊嚴的地點,龍宮內殿向來與嬉鬧玩笑絕緣,輕浮言行是絕對不被容許,這是族人們有目共睹的。

  更何況在場的不僅是虯龍,尚有蛟龍族等其他名聞天下的仙獸族長人物,在此地瞽言妄舉無異於白癡之行。

  然而,對於男子這般隨興的舉措與話語,眾仙始終沒有顯露出不滿或慍怒的氣息,更遑論是動怒與出言斥責。

  有的,僅是默默地聆聽著,不時透出憂慮之色。

  龍王母未如往常一般高坐於龍椅,反而來到階台之下,與分站左右的敖冷、敖言一同向那人作揖。

  而虯龍族外的其他天仙,也均是稍稍欠身,施禮著。

  「晚輩不力,勞煩您老人家須重返凡界,實感萬分慚愧。」龍王母極其恭敬地說著,言語間絲毫未有平時作為王者的霸氣與崇高,反而是低聲下氣地訴說著,令觀者為之驚疑。

  萬世以來皆是位高權重的龍王,宇內眾妖均須敬畏萬分的龍王,此時竟是如此放低,倘若不知情者目睹此景,恐怕會質疑自己是否看錯了。

  「好了好了,我並沒有責怪的意思。」男子忙擺手,苦笑說:「這回的情勢非同小可,不分族群輩分都將被捲入其中,後輩們拚命至此,做長輩的豈能躲在清閒處泡茶度日?」

  語罷,男子那粗糙大臉一凝,一掃先前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亂糟糟的碎髮下雙目炯炯有神,透著股難以言喻的威嚴感。

  「『淨世之劫』……可以的話真不讓你們這些孩子們碰上。」男子自言自語地悻悻然道,仰頭長嘆,嘆息聲中有著說不清的蕭索。

  縱然細微到近乎無法覺察,可除男子外的眾仙在聽聞此言時均是不約而同地一顫,登時數道銳利目光朝男子身上招架。

  「依前輩方才所言,莫非您早已知曉此一浩劫?」龍王母淡淡地說道,只是那雙看似平淡的眼眸中卻是透露出了幾絲訝異及黯然。

  「沒錯。」男子神色自若地應道,那從容的神情,彷彿是在訴說著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似的。

  「既然如此,為何從未和我們族人提及?」龍王母難得以略顯激動的語氣質問著:「像這般重大之事,為何要特意隱瞞?」

  「原本,我們就沒打算要隱瞞。」男子低歎聲,迎上龍王母略帶責問意味的眼神,接著說:「我初聞此事,也是修至上仙後一段時日的事了。研判時機成熟時才告知於後輩,這是先祖們於許久之前締下的圭臬。」

  「為了什麼理由?」蛟龍王公插口道,眉宇間隱隱透出不快之意,不單是他,其他天仙均抱持著相同的心態。

  「假如在尚未達到一定心性前便知曉,會是什麼樣的狀況?」男子不疾不徐道:「眾生覆滅、寰宇死沉的慘況,且無從得知何時會發生的浩劫,假如知道了,你們會有什麼想法?」

  眾仙默然。

  「或多或少都會恐懼,是吧?」男子道出了在場晚輩心中所想之事,「連有十足道行的你們都是如此,那年輕一輩的又會如何?

  就連當初聽聞此事後,我也是花了些時間才從驚愕中恢復的。畢竟實在太過荒誕及難以接受,也不明白先祖何故特意隱瞞直到此時才透露。但是後來年齡長了,歷練多了,冷靜下來仔細想想,才慢慢明白長輩們之所以這麼做的道理。」

  男子頓了頓,接著說。

  「當年倖存下來的耆老妖族,為避免後輩知情後徒增無謂的擔憂,取得了共識:待到後輩已足以擔當重任或是具足夠修為時方能告知,而被告知者也將擔起此責。」

  「那麼,您對此事抱持什麼樣的看法?」沉寂片刻,龍王母緩然問。

  「剛聽聞是自然是受了不小的衝擊。」男子搔了搔頭,模樣佻達卻不失威嚴:「不論是古仙之上仍有更為崇高的存在,或是以整肅之名大行殺伐的災厄大軍,對當年初登上仙境的我而言,著實是莫大的震撼。」

  眾仙屏氣凝神地聽著,彷彿深怕漏聽了一部分。

  「即使是玩笑也未免開得太過火了,一直以來熟知、被認為是常理的事物如今被顛覆了,再理性的人也會失去平日的冷靜。

  雖然後來逐漸能接受了,但仍舊是心存懷疑,畢竟實在是太過荒誕。就算真有幾分可信,心底卻是不願完全接受的。」

  簡短的一番話,道盡了眾仙的心聲。插話?沒有;質問?沒有;駁斥?想多了,有的僅是心無旁鶩、全神貫注地聆聽著。

  無人打攪下,歇了片刻的男子繼續道。

  「之所以如此,最大原因便在於一切都僅是傳述,除那在遙遠過去倖存的老祖曾親身經歷過外,絕大多數傳誦此蹟的先人皆尚未真正身歷其境,隨著代代遞變,這般虛無縹緲的史說逐漸被視作神話空談,但由於先祖們萬般叮囑須傳誦於後世而須為之,實際上認真看待此事者卻是少之又少,就連我也不例外。」

  說到此處,男子大嘴一咧,笑出了無盡苦楚及哀嘆。

  「始焉之神與災厄的軍團,我過去均當是祖先編造而出的神話。傳說聽聞後只消謹記在心,不需過於深思多慮──當時我是這麼想的。

  直到現在,那曾被我視為無稽之談的內容在現界發生了,我才真正完全信服,事實擺在眼前,也由不得不信啊!」

  「既然如此,您如何打算?」待男子說完,龍王母即問道。

  以旁人看來,龍王母這番話似乎有些明知故問,可對時下戰況不甚樂觀而憂心的各族族長來說,身為上仙與前輩的男子應允將為有效的定心丸。

  「還能如何?就算是不帶爭鬥的意願,現下也沒有選擇的餘地吧。」男子聳肩,語帶無奈地說著,但從那銳利依舊的視線卻能窺得其心中對於此事的重視與認真,跟看上去玩世不恭、邋遢粗俗的外貌相去甚遠。

  「倘若是一般族群間的鬥爭,不多加干涉是我們之間的共識。但如今此界時逢危急存亡之秋,事態告急程度已經嚴重到無法坐視不管,我等上仙必將全力予以協助,對抗來犯之敵。」

  遠離塵囂,為天下眾妖所景仰畏懼的上仙宣告出世,在場諸仙不由得心頭激潮澎湃,擁有驚天動地之能的上仙群再臨凡塵,這可是萬載以來皆不曾有過的大事,怎能不為之驚歎?

  「依您之見,何時得下至凡界助戰?」縱使情緒高昂,龍王母仍是冷靜地思量局勢提出疑問。

  「不出今日吧。事實上各方道友早已取得了共識,只差沒傾巢而出了。」男子笑道:「除我虯龍族外,蛟龍、應龍、麒麟、開明等族之上仙已允諾出戰。老祖竭盡心力傳下的血脈豈能於此代斷絕?哪怕是神祇或是魔軍,我等誓不屈服,只要仍存一息,便將戰至力盡而亡!」

  男子語氣平緩,分毫未有起伏,但其中所隱含的慷慨激昂卻是深深鼓舞了後輩。

  有他一句承諾,如獲千軍萬馬助陣。龍王母放下懸在心上的一塊大石,暗暗思量片刻,又道:「敢問前輩,對於這般莫大的浩劫有何看法?」

  「這個嘛……荒謬與莫名其妙是自然的。不過……」男子若有所思地扶著下顎,似乎思索著該如何措辭。

  「最初的錯愕和憤然平定,深入思索後,這才驚訝地發現這般殘酷行徑就好比世間常見的殺伐鬥爭的放大;而凡塵的滅族爭戰,就像是這瘋狂殺戮的縮影。」

  這番話有如一記重錘,深深打擊在眾仙的心上。原本已經十分冷凝的氣氛,在男子一席話落後更趨沉重,大氣間彷彿灌滿了重鉛一般。

  這並非複雜而難以剖析之事,稍有見識或心思靈光者稍一動腦轉念即可得出這般結論。在場諸仙均不是駑鈍或懵懂無知的人物,理論上只要有心的話,應能明白男子話中隱含的意義。

  大殿內難耐的死悶氛圍,昭示著眾仙心中的沉重。

  原因無他,因為男子剛才所說的,恰是他們最不願憶起,甚至提及的事。

  在妖怪界中,自古以來實力便是決定一切的根本。弱者在強者面前往往只能俯首稱臣,而生來具有比一般妖怪更強力量的仙獸族,自然是佔了不少優勢。

  有意念便有慾望,這點同樣適用於妖怪身上。不少相對強勢的族群為了擴張勢力進而打壓較弱的存在的例子可說是司空見慣、層出不窮,於時光洪流中不斷重複上演著。

  就某方面來說,瀞焱軍團的摧殘蹂躪與過去因征戰而強盛的族群有異曲同工之妙。且不論他者,在場的仙獸族群的威勢聲望均是奠定在其餘弱小種族之上,霸業的背後不乏有著血腥及殘酷。

  正因意識到這個令人戰慄的相似性,眾仙固然極力反制瀞焱軍的侵襲,卻不大高聲否定其作為。因為如果從根本上否定這般行徑,就如同在否定自己族群過去的作為,因此眾仙才不願去想起此事。

  「……前輩……」

  即便這是真相也好。

  縱然這是事實也罷。

  然而由身為上仙及強力援軍的男子口中聽到這番話,對諸仙而言仍是造成了不小的震撼。

  不久後將和敵軍展開慘烈對戰,為何要在現在說出這種可能使心境動搖的話呢?

  「哈,果然年齡長了就容易不自覺地想東想西。」自嘲似地,男子掛著苦笑撓了撓頭:「在還沒上沙場前胡思亂想,真在其中的話可是會要命的。不好、不好……」

  「前輩。」龍王母略帶些責備氣息地截言,似乎對男子的態度感到些許不快,只是礙於敬重之情而不好直言苛責。

  倘若因這般思慮而誤了事,不僅將對戰局造成影響,更可能釀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儘管真相確實讓人不禁心生動搖,可一旦輸了心理方面,己方戰線將不攻自破,長久下來的堅持與信念都將化為泡影。

  事到如今,無論如何都只能選擇向前邁進──即使等在前方的是更為殘酷,甚至是絕望的未來。

  「信念,存乎於心。」男子淡淡的一句話,再次聚集了眾仙的注意。「即便事後回顧過往感到惋惜,只要不後悔,當繼續堅持下去。」

  眾仙茫然間,男子繼續道:「縱然為敵,其必當同樣擁有不得退讓的理由。就算在我們看來或許會覺得莫名其妙,但他們仍將秉持著,繼續邁進。而我們則是他們行進之路上的阻礙,僅此而已。」

  「那麼……投效了敵營的族胞,您有何看法?」龍王母道出了最沉重的疑問。

  「只能說,單純道路抉擇的不同吧。」男子眼簾垂下,嘆息道:「過去之事,後世的評論往往比當時的歷經要簡單容易得多。假如易地而處,我們又會怎麼做?又能否做得更好?也是值得再三深思。」

  「血脈同源的族胞相殘,著實令人痛心。但我不會予以苛責;同理,假如不幸遇上了,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男子毅然說。

  龍王母不發一語,緩然頷首。其他天仙隨之跟進,依序垂下了頭,以示敬重及贊同。

  「這場戰役,不論最終結果是勝是負,都將對此界造成巨大損害,實為我輩所不樂見的。」男子低喃:「說歸說,敵方來勢洶洶,我輩也無法束手待斃。以現下之況,只有一搏之途了。」

  「只是……」男子眼底閃過一絲精光,竟隱隱透著些雀躍與欣喜。

  「連古仙都將出世參與的戰役,坦白說,實為令人熱血沸騰、躍躍欲試啊。」

  話落,嘹亮的朗笑聲即起,響徹了靜謐的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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