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亥時。

  銀月朦朧,墨黑夜空黯然陰幽,令此地了無生機的曠原更顯荒蕪悲涼。

  幽冷天穹下,只聽得一道撕心裂魄的懾人呼號,一龐然軀幹轟然墜地,依聲望去,卻是頭約莫十餘公尺的應龍。

  濃稠殷血四濺。

  雙翼,還在虛軟地抖動;四爪,則是無力地垂下。

  定睛細看,赫見其首連同那細長頸部竟是與那粗大軀幹分離!斷處平整,尚為溫熱的稠血汩汩流出,濡濕了地表,滲進久未逢甘霖的乾裂貧壤內。

  龍首上方,那至死未闔,眥瞠欲裂的銅鈴巨目中盈滿著深邃而濃厚之仇怨,但,更多的,是無盡的駭然與絕望。

  「弱。」

  一聲低吟,沉靜而淡然。然而,其中蔑視與不悅之情,隱約可聞。

  自龍屍上方俐落地一躍而下,靛紫袍服下隱約可見的堅實軀幹,步伐穩健地越過猶溫的屍骸,一面輕描淡寫地將左手持握著、不斷滴落殷紅血珠的長劍收回背後鞘中。

  「紫燼大人。」

  伴著洪亮若鐘的嗓音從天而降的身形,魁梧而高壯,快步走至紫燼前方鞠躬。

  「有事相告。」

  紫燼好整以暇地深了個懶腰,揀了塊未被殷赤塗抹的空處坐了下來,信手捎來個石子,捏在掌中翻弄著,神態悠然,似是當來者為虛一般。

  「……」趕來的灰霜噤口不語,默默地立於不遠處,神色凝重地望著他。倘若作為其上司的紫燼未准許,他便不具發言的權利。

  眼前席地而坐,若無其事玩著石子的男子,是瀞焱軍團統御一整支軍的最高將領之一,其地位及權限之大自是無須多言。

  即便為直屬手下,亦是須對其敬畏三分。

  不過,對灰霜而言,卻不僅僅為敬畏這般地單純。

  「准。說吧。」

  在一陣難耐的靜默後,紫燼終於出聲批准。

  「稟報,據各路將士傳來之會報,敵方戰線於不久前潰敗,將陸續朝四方遁逃,此域已然落入我軍掌控之中。」灰霜作揖,敬然道。

  「所以?」紫燼淡然回道,雙眼未正視到來的下屬。「僅有此事?」

  於旁者聽來,此般對話稀鬆平常,就像是一介僕役向主人通告事由一般。

  然而,灰霜那高健壯碩的雄軀卻是輕微地一顫。

  「稟大人,是的。」

  「龍族均以強悍聞名於世,作為其中之一,凡我族者理應明白其能耐。」紫燼慵懶說著,左手仍不住地把玩掌中石。

  「甚是。」灰霜答,黝黑瞳仁內異芒浮動。

  「敵軍潰敗,是否全然不具威脅?」紫燼微挑眉,雙睛上移,睨著前方十步外的下屬。

  自會面以來,始終未曾對上的兩雙眼瞳,終於在此刻交會。

  灰霜頓感一絲凜冽襲上腦門,聚積於額間,攢出滴冷珠滑落粗糙面頰,滴落荒壤。

  「……不。」沉寂片刻,灰霜才勉強從喉中擠出答覆。

  「我方已令敵方走至無力回天之步?」紫燼黑眸略凜,淡然詢問。

  「尚未……」

  「既是如此,於此時通報有何意義?」紫燼眼中殺意陡現,語調驟冷,冷不防湧現的殺氣逼得灰霜一怯,下意識後挪了半吋。

  平時沉靜和緩的形象,此刻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不悅及不耐。

  「屬下不力,深感歉意。」眼見紫燼瞳中殺霧漸濃,灰霜趕忙壓下心頭紊亂,不住地欠身,不知是真欲表達歉意,抑或是想移開相交的視線。

  「我應說過,若非將敵方迫入死境或趕盡殺絕之時,均不得以其餘小事加以叨擾。今日你犯此忌,該當何罪?」紫燼漠然道。

  大漢臉色煞白,額頸盜汗,軀幹發顫,驀地跪下趴伏在地,力持鎮靜道:「屬下駑鈍,觸犯大人定下之律,實應受罰。然而……」

  紫燼挑眉,止住指節間的細動,默然等著下文。

  「屬下斗膽,望您賜予屬下機會將功折罪。」灰霜五體投地,極其壓低自身姿態,懇求道。

  「哦?」紫燼低吟聲,聽在灰霜耳中卻是無比凝重。

  紫燼笑了,極其猙獰地笑了。

  「觸我之忌已是一罪,竟還敢向我提出要求?灰霜啊,你膽識何時變得這麼大了?」

  語調和緩,卻是字字帶著濃烈的恫嚇與質問之意。

  灰霜不發一語。紫燼掌握著整個局面,假使貿然行動,稍有疏漏都可能將態勢導往更壞的方向。在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的情況下,他決定保持緘默,靜候著紫燼的決定。

  「也罷。看在你這份膽識上,我就再給一次機會吧。」紫燼冷笑,單手支頤睨著下屬,眼中透著嘲謔與殘酷的色澤。

  「但……若是沒能如你所言的將功贖罪,或者再次觸犯我的忌諱,下場將會是非常地……難看。這一點,你可得清楚與牢記。」

  紫燼刻意放緩語調,以讓自身的話語能確實地刻在灰霜心頭上,與此同時觀察著屬下的舉措及反應。望見趴伏於地上的壯漢透出慶幸的氣息,嘴角揚起了一抹戲謔的笑容。

  「屬下得令。」灰霜如獲大釋,忙磕頭朗聲說。

  紫燼冷冷凝視著下屬,眸子中殺氣趨緩,多了幾絲的陰狠與歡愉,猶如惡地的蠱毒瘴癘之氣,令觀者不禁為之心寒。

  倏地,盤據的不祥之霧消逝,重歸最初的清靜。

  「足矣,你起來吧。」紫燼慵懶地說,目光移回足下荒地。

  聞言的灰霜旋即爬起,匆匆施禮。只見其額間汗珠如雨,臉上惶然之色尚未褪盡,再加上滿身泥沙石屑,乍看之下頗為狼狽。

  「除此之外,尚有其他事物要交代的嗎?」紫燼斜眼瞟著下屬,如是問著。

  「暫無。」灰霜戰戰兢兢地答道。

  「既然沒有其他要說,那仍待在此處做甚?」紫燼劍眉一擰,冷然說。

  見狀,灰霜頓時一愕,張口結舌了好半天,這才慌忙說:「屬下告退。」旋即炁息一漲,騰身離去了。

  紫燼默然目送他的離去,待到那壯碩身形完全離開視線範圍後,這才歛回那陰狠猙獰的神情,一派輕鬆,彷彿方才的暴戾言行不曾發生過一般。

  靜坐片刻,卻見其神色倏然一凝,左手猛然升起疾揮,掌中石登時如離弦之箭射出,速度之快令人為之驚詫。

  颼!

  微小的石塊,在炁勁的浸透下化作得以貫穿厚重石壁的凶狠流彈,在投擲力道加乘下殺傷力又是高出數成,帶著凌厲尖銳的破空聲劃破長空,直飛天際。

  「我已將局外人支開,你也差不多該現身了吧?縮頭藏尾可是鼠輩才幹的劣行。」紫燼臉色一沉,瞪視著夜空冷然道。

  話音方落,虛空中異樣頓現。

  空蕩的夜氣中,捲起一股幽暗的洪流,突兀地浮現出一抹陰影。

  陰影──確實僅有這個詞彙可詮釋吧。一裼衣袖下襬均長於常規的墨黑斗篷將來人全身包得密不透實,煞是詭譎。

  埋於斗篷連帽之下的,是一深不見底的幽暗。覆於頭上的連帽,以及裹住全身的幽黑袍服,讓人無可辨析來者的臉孔與性別。

  「果然是你這陰陽怪氣的傢伙。」紫燼擰起眉心,不悅之情溢於言表。

  「……」

  黑衣人默然,右臂緩然而無聲地抬起。定神細看,在其為黑色手套裹住的雙指間,那猶自生煙的物體,豈不正是方才被紫燼拋出的石子?

  顯然,方才的石子是準確地朝著黑衣人所處的位置扔去。縱然未造成傷害,但從拋擲的勁道以及明確的方位看來,其中的挑釁意味已然顯而易見。

  更為驚人的是,在炁勁增幅下殺傷力大幅提升的石子,卻被黑衣人輕描淡寫地接住,其實力可見一斑。

  「擅離職守乃軍中大忌之一,是什麼風把你這傢伙追來這種蠻荒之地的?」紫燼雙手置於腦後,仰望著天上黑影慵懶地說著。

  儘管語調中傲氣依舊,但卻沒了面對灰霜時的強橫,甚至帶有幾分戒慎的氣息。

  能令平時以桀敖不馴與殺人如麻見長的應龍族長歛起一貫的凶狠,足見黑衣人的實力不僅不下於他,恐怕還可能更有過之。

  黑衣人不語。

  靜。

  「我沒興致陪你作啞,如果真有什麼須交代的就快表態吧。」

  「……」黑衣人仍然不答。

  「……你在愚弄我嗎?」紫燼語音驟冷,額間青筋隱動,目眥欲裂瞪視著上方的黑影。

  「……咯……」

  午夜寒風中冷不防混入了一抹詭響,來自上空黑衣人的方向。雖然十分輕微,但卻陰森得讓人不禁膽寒。

  那如同抽泣,又彷彿喘息的濁重低音源於陰暗的斗篷連帽深處,黑衣人自出現以來,終於首次有所表露。

  笑聲。

  彷彿譏嘲著身下暗燃肝火的男子,黑袍覆蓋的詭影低笑,凝濁的嗓音配上那帽下的晦暗不明,更添幾分陰森幽譎。

  聞聲,紫燼眼中殺意驟現,劍眉倒豎,猛然起身,長劍離鞘急掃,旋即一道鋒銳炁刃於轟然聲中倏然飛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直襲黑衣人所在之處。

  紫燼手打橫一揮,炁刃於半空中應聲炸裂,宛如利刃的龐然氣流狂騰急捲,削砍著夜氣,刮出陣陣尖銳難耐的刺耳聲響。

  神情冷肅,紫燼目光移轉,冷哼間御炁拔空而起,轉瞬間上騰數十公尺。在其視線所及處的,是毫髮無傷,曾幾何時已易地於另一端的黑衣人!

  面對紫燼的來勢洶洶,黑衣人卻是凝定若恆,絲毫沒有打算閃避的跡象。

  長劍掃斬,伴著盤旋刃鋒的耀目赤焰,好似欲將一切劈毀、燒盡。

  黑衣人凝定,直到赤焰劍刃欺近毫釐之距,倏然一挪,朝側邊移出十來尺,下一刻,紅蓮狂炎爆散,一條炎龍陡然竄出,映得幽暗天穹一片通紅。

  倘若方才沒加以迴避,現下恐怕已置身於灼炎的焚燒下。在此等烈焰的摧殘下,即使是具有強勁護體妖炁的天仙也難以安然無恙。

  黑衣人成功避過了此一猛擊,一方面可窺得其洞察力與判斷能力之明確,絕非泛泛之輩;另一方面亦能看出他──或是她──沒有絕對把握於正面衝突仍能全身而退。

  由此可得知,其對於紫燼的能耐尚懷有一定程度的忌憚。

  攻勢落了個空,紫燼縱然不快,卻沒有因而失去冷靜。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手,在初次進攻失敗後便立即重穩架勢。雙手虛張,炁息上揚,頓時天際焰芒乍現,無數流炎如雨點般從天而降,將方圓十丈內的陰影驅得乾乾淨淨。

  流火墜落,觸地即燃,附近十丈環域霎時陷入一片火海,熱流迫退夜間寒氣,原先入夜而陰冷凜冽的荒原此刻燥熱難耐,倒成了一番奇景。

  黑衣人於流炎地帶內左騰右移,找尋著出路,動作俐落而迅即,完全沒有因此而匆促慌亂,讓觀者不禁歎服其技巧之嫻熟。

  孰料……

  藏於連帽下晦暗的視線中,突兀地闖入與周身赤紅光景呈現強烈反差的靛紫身影。

  紫燼並未置身於不會為流炎所波及的環域外控火襲擊,反而冒著被灼傷的危險踏入烈火吞噬的地帶──只為追擊敵手!

  此等執著與行徑,僅能以「瘋狂」二字來形容。

  黑衣人衣襬一顫,貌似不曾預料到對方會採取這種風險性高的戰法。

  從連帽下那渾不見光的幽暗無法判別其情緒為何,不知此刻藏於後方的究竟是什麼樣的表情?

  似乎不打算給予對方時間思索,焰光寒芒相映的劍刃劈砍而下,直取墨黑斗篷披蓋的腦袋。

  砍中的觸感自刃鋒傳到了雙手上,交鋒以來,劍刃終於觸及了那漆黑的詭影。

  然而──

  「呿。」

  黑衣人安然無恙,漆黑斗篷上不見一絲損傷或異樣。

  焰光閃騰的劍刃,距離其頸不過咫尺之遙,只消再往前三分,迎接那覆以斗篷的漆黑身影的將是身首異處的命運。

  紫燼面露不悅之色,冷瞪著斗篷下空洞眼窟內的幽暗。

  阻住長劍的,是一把刀刃呈波浪狀的詭異匕首,執握在黑衣人的掌中。

  相較於劍刃上的霞芒熠熠,匕鋒顯得黯淡許多,銀輝刃身閃爍著陰冷的色澤。

  黑衣人不理會紫燼的怒視,左手緩然上揚,於虛空中微一比劃,冷不防一股前所未有的狂風颳起,吹散了周遭流炎,將兩人所在之處清出了一個無火區域。

  「『風輪』是嗎……」紫燼低喃著劍刃,放脫匕鋒,向後方移出了十尺。他這一撤,黑衣人匕首隨之垂下,周遭狂風卻沒有因此而停歇,似是仍懷有戒慎之意。

  果不其然,紫燼於十尺外立定,即雙掌一併,體表紅焰激騰,朝外狂湧直散。

  卻見狂風肆虐的環域內赤雲隱現,炙灼熱浪捲入風流四面焚燒,頓時整個環域烈火熊熊,原先驅散流火的罡風,此刻竟反而成了助長火焰的幫兇!

  應龍一族的古老咒法之一──「火之獄」驚現!

  四周是依循亂流延燒的炙熱烈焰,形成比方才流火更為凶狠的禁錮牢獄。

  紫燼長劍一橫,赤焰纏繞劍身,益發猛烈;黑衣人亦將匕首升起,一股詭異的幽紫藍芒於墨黑斗篷上泛出,籠罩了全身。

  雙方劍拔弩張,激鬥箭在弦上……

  「夠了!適可而止!」

  一聲雄渾剛猛的怒喝冷不防竄入耳中,打斷了幾乎已成定局的惡戰。

  「嘖,是他。」紫燼咂嘴,不甘願地還劍入鞘,歛回炁息。

  「……」黑衣人袖口一抖,掌中匕首退入幽黑袖袍中,意味著戰鬥意願的消失。

  烈焰消退,狂風止歇。上空一紫一黑二道身影緩然降至地面。

  方才那聲怒喝來自下方,流火焚燒而焦土遍布的荒原上,此時佇立著一彷如山嶽的龐然物體。

  其體態如象,全長十餘公尺,軀殼龐大,通體玉白,表膚似岩,遠看彷彿一塊白色巨石。

  「你們在幹什麼?」待到兩人落地,白色巨象即沉聲道。

  「僅是切磋,巖江統領。」紫燼面上殺意褪盡,微笑回覆。

  「僅是切磋?笑話!方才展現的炁息即使遠在百里外的小妖都能有所感知!」巖江猛一頓足,震得地表隆隆作響。

  「皆屬瀞焱軍團卻同室操戈,成何體統?即使你們曾有過節,也不應於此時相鬥!」巖江怒喝,又是一蹬,轟然聲中,地面開始龜裂。

  「你們已然違反軍令,照理而言是應予以懲處。但考慮現下仍處戰時,我便暫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倘若有下次,絕不寬待!」

  紫燼心下暗感不耐,表面上卻是頷首道:「明白。」於此同時狠瞪了黑衣人一眼。

  另一邊,默不作聲的黑衣人也輕輕地點頭。

  見兩者均表示同意,巖江銅鈴大眼中怒意漸緩,目光轉向黑衣人身上,說:「西方戰區乃十五、十六軍的負責範圍,你何故於此?」

  黑衣人不語,左手平伸一指,荒原上紅芒頓現,勾勒出一個圖騰。

  見此,巖江、紫燼臉色皆是一變,瞠目凝望著,訝然之情溢於言表。

  燃燒的──火焰逆十字!

  出現此一圖騰,只有一種情況。

  「統領集結……是嗎……」巖江神色凝重地低喃。

  紫燼先是一愣,接著笑了,透著殘酷與喜悅的神采。

  而黑衣人空洞陰暗的連帽下,也再次傳出那陰惻的詭笑……

 

 


 

 

        相隔一個多月,構思一個禮拜終於更新了。希望讀者們看得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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