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骸溫柔地笑著,輕撫著女孩的腦袋。
女孩歪頭望著他,水靈靈的大眼中除了疑惑,亦帶了幾分畏懼。
冥骸語調平緩,態度溫和,可卻隱約散發著無匹的威勢。
「妳是哪一族的?」冥骸重覆著剛才的話語,但這次卻是開口詢問。
女孩凝視著那烈燄般的雙瞳,片刻後才緩緩啟口,道:「仙狐族。」
懷真心頭一震,又往前湊了湊。
「仙狐……」冥骸沉吟,又說:「叫什麼名字?」
「懷心。」女孩怯生生地答道,但似乎已經沒有不久前那麼害怕。
「心啊……不錯的名字。」冥骸笑了笑,旋即紅眸微凜,緩然說:「本尊聽見了妳的哀求。小姑娘,妳能以心念傳話?」
懷心點了點頭。
「誰教妳的?」
「媽媽。」懷心乖巧地回答。
「那妳的媽媽、奶奶也都會嗎?」冥骸又問。
「嗯。」懷心又一次點頭。
冥骸思量數秒,說:「那麼……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懷心眼中閃過一絲恐懼,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冥骸輕拍著她的頭,其心中登時平靜了許多。
「我……被抓來當侍妾。」懷心低首,黯然道。
冥骸不語,靜靜地聆聽著她心底的跫音。
『心兒!』
『媽媽!媽媽!』
『求你,別帶走我的女兒。』
『囉嗦!給我滾開!』
『媽媽……』
『過來,走了!』
『不要!媽媽!』
『閉嘴!吵死了!』
『心兒!心兒!』
……
『喂!妳縮在這裡幹嘛?』
『這兒要什麼就有什麼,幹麻愁眉苦臉的?』
『什麼?想回去?搞清楚!妳現在可是我的妾,根本沒資格對我提出什麼要求!』
『老苦著一張臉,看了就煩!給我笑!我不喜歡哭喪著臉的女人!』
『混帳!居然想逃?害我在弟兄們面前顏面無光,讓我被父親罵得狗血淋頭!都是妳這賤人,打死妳!打死妳!打死妳!』
冥骸心念一動,退出了她的心室。
不知被探索的懷心仍舊低著頭,小手緊拉著他的戰袍衣角,似是沉浸在那痛苦不堪的回憶中。
冥骸默然凝望著她,覆在其頭頂的手屈指輕輕一點。
懷心突覺一陣暢快,彷彿一襲清風吹進心坎,盤據於心頭的陰霾與鬱悶登時煙消雲散。
轉瞬間,她明白了。
「您是何人?」懷心戰戰兢兢地問著,不敢抬頭,深怕一四目相交便會被對方洞悉自身的一切。
「末仙──冥骸。」冥骸淡然道:「無須害怕。倘若真要害妳,又何必待到此時?」
冥骸沒講明,可懷心卻聽出了弦外之音。
懷真一嚥,屏氣凝神地注視著。
懷心的存在與否對冥骸來說根本無關緊要,既然讓她存活,就是必有目的。
「您有何要求?」懷心力持鎮定,可隱隱發顫的語調卻洩漏了她的畏懼。
「自然是有,不過不是向妳提出。」冥骸輕撫了撫懷心腦袋。
話落,他目光一轉,掃過兩名隨從。
會意的兩人隨即走近,站在他的左右。
「本尊讓妳與族人重逢。此外,本尊也有些話想和妳的族長說。接下來的,便看妳們的決定了。」冥骸說著,放在懷心頭上的手一挪,將她拉至身旁。
決定?懷心茫然地看著他,卻不知所以然。
「走了。」冥骸一笑。周身空間倏然一陣扭曲,轉瞬間,四道身影消失無蹤。
懷真眼前光景一轉,從原先的大殿來到了一處湖畔。
冥骸等四人正站在離她不遠的位置,對面十餘公尺外則是十數個身影,仔細一瞧,可發覺清一色是女人。
「心兒!」其中一名女子見著懷心,立刻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媽媽!」懷心抽泣著迎上前,撲入女子懷中。
女子淚流滿面,緊擁著女兒,輕摩娑著她的頭髮和背脊。
一抹笑容悄然無聲地自懷真臉上綻開,靜靜地望著這一幕。
其他女子均面帶寬慰之色,僅有站於最前端的數名在溫柔中尚存了幾分憂然。
片刻,待到母女倆重逢的喜悅漸定,人群中緩緩走出一明豔女子,向冥骸等人躬身施禮,道:「仙狐懷晨,在此代表全族您將我族孩兒救回,不知閣下族屬尊諱?」
看來,她就是這一時期的仙狐族長了。懷真心想,觀察著雙方。
「本尊道號冥骸,不屬任何一族。」冥骸微笑著:「道謝則免,本尊今日前來主要是為另一件事。」
「何事?」懷晨平靜地問,但依稀可聽出幾分戒慎與提防。
「在此之前,本尊有一事相告。」冥骸笑容微斂,眼中紅芒閃爍:「現今於宇內肆虐的異族妖物均為本尊下屬,各地的殺戮、戰事皆為本尊所主導。
此外,當代雄霸天下的妖族之長已被我方誅殺,該族不久後便會被殲滅殆盡。」
四野平靜,可懷晨等人耳邊卻如同響了一震耳欲聾的霹靂。
猖狂兇殘的該族被滅了?怎麼可能?雄霸天下,無人可敵的妖族怎會被擊敗?
眼前的男子自稱是各地屠戮的主使者,這又是怎麼回事,他在胡言亂語?可看起來又不像是在胡說……
突如其來的震撼,讓在場眾人頓時茫然。
半晌,懷晨首先回神,神色警惕著凝視著冥骸。
冥骸笑容依舊平和,冷不防說:「在詢問外人前,何不先向那小姑娘打探?她足以證明本尊所言是否屬實。」說著,紅眸瞟了懷心一眼。懷心一怯,往母親懷內縮了縮。
懷晨先是一愕,回首望向懷心。俄頃,她驀地瞠大雙眼,明眸中迷茫與懷疑轉為恐懼及駭然。
片刻,她勉強平息了心中波瀾,力持鎮定,目光重回冥骸身上。
「既然如此,你來此有何打算?」懷晨問。
冥骸笑意深上三分,悠然開口:「妳們族群懂得以自身意志影響他者的術法?」
懷晨頷首。
「是仙狐族自己悟得,或由他族所授?」
「是由我族先祖所創,流傳於後世,每代子嗣均習得。一直以來皆為我族的秘密。」
冥骸若有所思地沉吟數秒,灼瞳一凝:「那丫頭已能使出『心語』,卻不知妳領悟到了何等境界?『神控』?還是已經達到了『念殺』?」
懷晨一驚,躊躇半刻說:「皆可。」
冥骸聞言,旋即大笑。
懷真懵了,愣愣地盯著他,不明就裡。在場除冥骸的兩名隨從外,其他人都是一臉茫然。
假如沒聽到前因後果,恐怕會當他是個發癲的瘋子。
「妙哉!想不到此行一趟竟會有這般發現。」冥骸大笑說:「凡界之輩深入探究心念領域者極少,多半都是著重於炁息與體魄上的修練。原先認為無族可通達心法奧妙,因而不抱任何期望,但居然真尋到了,妙極!」
語罷,他止住了狂笑,悠然道:「本尊見過太多徒會以力相搏的實例。單純以軀體、炁息、道術相衝突,卻不加修練意念方面,實乃頗為無趣。」
「對大多數妖族而言,軀體強化利於戰鬥,此為正常現象。」懷晨平靜地說。
「確實如此。」冥骸笑說:「費心於精神上的修為將使修練炁息時間縮減,對憑力爭鬥的妖怪來說會認為是有弊無利吧。殊不知精神上的力量更為駭人。」
懷晨秀眉微蹙。
「妳曾以意念探知心坎?操縱他者?又或是……誅殺?」
「夠了!」懷晨冷不防叱道,怒容滿面地瞪著對方:「你有何目的?直說便是!」
祈煌、泠雅面色均是一沉,但因主人並未下令,故不得任意行動。
聞聲,冥骸斂起笑容,平靜地說:「本尊的瀞焱軍團將殺盡此界眾生,妳們族群也不例外。不過世間鮮少有悟得心法之輩,滅了倒也可惜。為此,本尊可以給予妳們個存活的機會。」
聽到前半段,在場的仙狐登時面如死灰;但聞知後半段,卻又彷彿看見了道曙光。
「什麼機會?」懷晨追問著。原先在知曉對方來歷後認為只能引頸就戮,孰料竟出現了轉機,令她有些詫異。
「抉擇。」冥骸紅眸一冷,沉聲道:「是堅守族群尊嚴,而後被滅族;又或是加入我軍麾下,藉此令血脈得以延續?」
眾仙狐愕然間,卻聽他緩然說:「倘若拒絕,本尊便以『念殺』將在場仙狐族人全數殲滅。此地遲早會被發現,早一刻死與晚一時亡並無太大差異。且比起肉體受創而逝,精神上的死亡要來得輕鬆許多,一瞬間就能獲得解脫。」
一股惡寒陡然竄上懷真背脊。冥骸語氣平緩,卻是帶著強烈的恫嚇意味。
「生與死,作個選擇吧。」冥骸漠然,凜冽得猶如北域冰原的朔風。
難耐的靜默,懷晨終於出聲:「你的意思,莫非是要我族成為奴隸?」
若真是如此,那現在這情況與當初該族脅迫她們仙狐一族又有什麼不同?
「非也。並不是奴隸,而是兵力。」冥骸冷然否定:「本尊能保證妳們一族的血脈存續,且具一定程度之地位,無須憂心他族侵犯。相對地,不得觸本尊逆鱗,須遵從本尊訂下的法規,且必要時將成為戰力。僅此而已。」
「戰力?我族?」
「精通心法者施展幻術、佈下幻陣均不成問題,只要稍加活用,方能成為強大的利器。」
懷晨顫抖得厲害,懷真明白她正備受煎熬。
「可否讓我方討論?」懷晨艱難地啟口。
「十分鐘。」冥骸斷然道,絲毫不給商量的餘地。
懷晨一咬牙,轉身與族人討論去了。
一晃眼,十分鐘過去了。
懷晨上前,走出族人圈中,來到冥骸前方十步外。
冥骸靜靜地等候著答覆。
懷晨沉默許久,似是終於下定決心,抬首道:「我族願意歸服。」
「明智的選擇。」冥骸一笑,打了個響指。
虛空歪斜,出現了一道裂口。
「這個門戶會持續一個時辰,在這段期間內令所有族人穿過即可。」冥骸從容說著。
懷晨回到群眾中,耳語數句,不久後便見數個女子御炁飄起,朝四面八方飛騰而去。
約十餘分鐘後,一陣陣窸窣聲傳來,夾雜著交談與嘶吼。
懷真定神一看,不由得吃了一驚。
遠方出現了大大小小數個白影,當中摻雜著些許人形,卻是一大群仙狐。
冥骸見狀,苦笑著搖頭,手一指,裂口登時擴大了數成。
仙狐群飛至裂口十尺外忽然停了下來,似乎仍猶豫著。
位在最前方的女子注意到後方狀況,旋身折返,來到仙狐群中說著。
須臾,她躍出圈外,率先向那裂口飛去。其他仙狐旋即跟了上去,魚貫而入,飛進虛空中的孔道。
良久,待到晚輩們均已穿越門戶,懷晨等人這才騰出炁息,準備動身。
「到那兒去,我族將居於何處?」懷晨冷不防瞟向冥骸,問道。
冥骸一笑,側首喚道:「祈煌。」
「是。」祈煌應。
「本尊記得六軍將領之職目前仍從缺對吧?就讓她們一族擔任此職。由你安排。」
「明白。」祈煌躬身,走至懷晨等人面前。
「隨我來。」
話落,他立即浮起,剎那間消失於裂縫的另一端。
懷晨等人一怔,趕緊跟了過去。
走近通道的前一刻,偎在母親身旁的懷心驀然回首,覷了冥骸一眼。
冥骸淡然一笑,緩然道:「活下去。然後,好好看著所謂的真理。」
眾仙狐均穿過後,裂口逐漸縮小合攏。
彌合的同時,懷真眼前化作一片混沌。
懷真眨了眨眼,掃視四方。
她回到了祕境中,懷棠仍坐在那塊巨石上,手上多了朵白色的山茶花。
「醒了?」懷棠依舊低著頭,撫弄著掌中白瓣,慵懶地說。
「剛才那是……?」懷真一臉狐疑。
「是我以心法讓妳看到的幻象。」懷棠輕描淡寫地說:「那段記憶一直以來都於我族間流傳著:由母親傳給女兒,或由祖母傳給孫女,每代子嗣均肩負著將這段過往傳承下去的使命。」
「為了什麼理由?」
「告訴後代先祖當年的苦心,以及提醒子嗣不得背叛。」
「不得背叛……」懷真若有所思地覆誦,回憶著方才所見的光景。
「後來呢?」
「什麼?」懷棠不解。
「後來怎麼樣了,仙狐族過得如何?」
懷棠低歎一聲:「祂確實履行了承諾,仙狐一族在軍團中擁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其高壓手段控管下無人膽敢擅挑爭端,外患自然也就沒了。平時各族均享有自由,只要不逾越法規,從事任何活動都行。可代價是一但祂下令,我們便須成為其兵器,協助祂發動『淨世之劫』。」
懷真微慍,沉聲道:「以殺害他族換取己族存續,是吧?」
懷棠不語,那是代表肯定的沉默。
懷真咬牙,朱唇緊抿,心猶如刀割般劇痛。縱使事實已擺在眼前,她心底始終不願相信,甚至希望懷棠能出言否定,可對方的默然卻是無情地粉碎了她的妄想。
「那麼……妳們殘害生靈時,是否仍有不忍?還是已經沉淪於其中?」
「不忍?豈止如此。」懷棠淒然一笑:「許多因我族而死的生靈,皆雙目圓瞠,死不瞑目,彷彿欲詛咒般。
若真是這樣,那他們也如願了。
投入軍團本身就已經是個詛咒了。先祖、同輩、後生流淌著相同的血,背負著相同的束縛,世代都必須為祂盡忠。
殘殺與我族無冤無仇的生命,怎能逃過良心的譴責?反之,我們受過祂的恩惠卻也是不爭的事實,假使背叛,又如何對得起當初發下的誓言?
每代族人皆置身於痛苦的漩渦中,因為離不開當初的承諾,也拋不下心中的良知。」
懷真一陣黯然,又是難過,又是迷惘。
「所以呢?妳的打算是?」懷真輕聲問。
「我會遵從命令,如果要恨我,那就恨吧。」懷棠斷然道。
懷真心痛如絞,卻是欲哭無淚。
「方才……冥骸所說的『神控』與『念殺』又是什麼?那些老祖似乎十分畏懼。」懷真壓下苦楚,勉強問出心中的疑惑,這是她不解的部分。
「在心法中,隨著功力的增進,能運用的招式也會益發強大。感知想法與心念傳話僅是基本招術。修為達一定程度者方能憑意志支配他者行動,稱作『神控』;而領悟心法至上境界者,得以心念摧垮他人神識,名曰『念殺』。」
懷棠頓了頓,說:「這兩個招式的難度極高,領悟者自然少之又少,包括我在內也僅只數名。」
懷真聞言不禁駭然,如果她一有意,自己是否會立刻喪命?
「我知道妳在想什麼,不過放心吧。如果我能如此輕易辦到,仙狐族早就無敵了。」懷棠輕撫花兒,緩然道。
這倒也是……懷真暗暗鬆了口氣。不過,既然有這般危險的招式,又該如何應付呢?
「只要意志夠堅定,便不會輕易地被擾亂心靈。」懷棠悠然說:「話雖如此,真正能做到的妖仙也是少之又少。」
說完,她起身躍下。
「我能告訴妳的也只有這些了,念在是同胞的份上,我現在不與妳交戰,亦不會攻擊此地。若在戰場上遇見,莫怪我無情。」
懷真一愣,懷棠並未啟唇,而是以心語和她交談。
「再會了,同胞。」
懷棠回首望了最後一眼,即頭也不回地走向洞口。
懷真想喚住她,卻叫不出口。
懷棠離去後,懷真默然凝望著洞口許久,憶起方才的話語,原本懸而未墜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串串滑落……
奮鬥數天終於寫出來了,仙狐秘境篇變成三部曲實在是始料未及。
盡可能想交代完整些,就變成這樣了。
希望各位讀者看得滿意,如果不嫌棄不妨幫推下吧。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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