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懷真,冥骸獨自在幽暗夜空中飛騰,思索著接下來的打算。

      不疾不徐地飛了好一段時間,他冷不防開口:「稍微冷靜下來了嗎?」

      「混蛋!」腦中傳來一聲咒罵,激烈的語氣中透著毋庸置疑的憤怒,似乎恨不得將他大卸八塊。

      聲音的主人不是別人,自然他的宿主沈洛年。

      聞聲,冥骸倒也不動怒,只無奈地搖頭輕歎。

      對於接踵而至的一連串怒罵,冥骸置若罔聞,待到惡言終於停下,他才平靜地出聲:「結束了?」

      「……」沈洛年一語不發,不知是辭窮還是氣到說不出話來。

      「焦躁的性情是你最大的短處。」冥骸緩緩說:「那麼聲嘶力竭是何必?我並沒有取她性命,不是嗎?」

      沈洛年想起剛才的一切,火氣登時湧上心頭,正要發怒,卻聽冥骸又說:「等我真殺了她再恨我也不遲。」

      「!」冰冷而滿是恫嚇意味的話語令沈洛年一陣戰慄,就這麼將已到口邊的咒罵硬生生吞了回去。

      「與其現在恨我,何不等到我真下殺手?」冥骸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他的話宛如一把利刃般,深深刺入沈洛年的心中。

      「不要對她出手!」沈洛年近乎氣急敗壞地喊,一想到懷真渾身染血、瀕臨死亡的景像,他內心焦慮萬分,深怕冥骸突然心血來潮折回去補刀,他心知肚明︰對方若真有心就一定會下手。

      「這要看你而定了。」冥骸漠然回覆。

      沈洛年一怔,愣了幾秒才聽出了其中的端倪。冥骸是在警告自己不許輕舉妄動,只要自己太多話,懷真就會有危險嗎?該死!這陰狠狡詐的混蛋黑龍。

      沈洛年咬牙切齒,正感憤恨與焦急,腦中思慮宛如樹根般交錯盤纏,不知該如何是好。

      「妳要本尊別傷害那仙狐小姑娘,僅此而已?」冥骸目光微凜,「其他友人例外?」

      「不是!」沈洛年思緒一片紊亂,一想到與他有過交集的人或妖仙可能慘遭冥骸毒手,他就冷靜不下來。

      「別對他們下手!」

      冥骸暗自思忖著,數秒後緩緩說:「好吧,本尊答應便是。不過只是暫時性的,而且本尊有條件。」

      條件?原本稍感安心的沈洛年聞言又緊繃了起來。

      「你必須做出『抉擇』。」

      「抉擇?」沈洛年疑惑地反問:「什麼意思?」

      「始終在人與妖之間徘徊,而不下定決心站定立場,這種模稜兩可的態度就是你數度被捲入鎖碎雜事中的主因。」冥骸淡淡地說:「即使將話說得再絕,到頭來仍會被捲入人類的社稷大事中。事後埋怨夥伴自討苦吃,你又何妨不是如此?」

      冥骸帶有譏諷味的話令沈洛年備感不快,無奈他說的的確是事實,無從反駁。

      「本尊可以答應你不誅殺你的友人,但你必須作出抉擇。『人』與『妖』,你要袒護哪一邊?」

      袒護哪一邊?沈洛年尚未釐清冥骸的意思,冥骸聲音又再次傳來:「話先說在前頭,這選擇主要意義即為二取一。若你遲遲做不出決定或想兩者兼得,此機會立即作廢。」

      媽啦!要自己在人類與妖怪之中做出個選擇嗎?這……沈洛年頓時陷入遲疑。

      「本尊予你十分鐘考慮,逾期就此作罷。」絲毫不給商討的餘地,冥骸斬釘截鐵地說。

      簡短的一句話,卻讓沈洛年心頭負擔又重上三分。

      畢竟見多識廣,冥骸熟知應付沈洛年這種脾氣大、性情執拗的人時,霸道強硬的態度遠比溫柔和善要來得有效。與之打交道時絕不能讓步,否則只會使其氣燄更為高張。

      沈洛年深陷掙扎的泥淖,無法逃脫。

      要在人與妖怪之間做出取捨對他而言著實是偌大的折磨,原因無他,正因一直以來都在兩者間徘徊不定才會如此煎熬,今日若換作是立場明確的人物或許就不會太過煩惱。

      不論是人類或妖怪中都有令自己牽掛的存在。由於個性使然,能使他掛心的人向來不多,但總有某些特例能從那堅硬的心牆表面找到空隙鑽入,進駐在內心深處。

      正如冥骸所說,他的確時常在重要時刻心軟,從百年前的白宗夥伴到現在的十聖及三帝女,自己均無法見死不救。儘管想眼不見為淨、總是嫌麻煩,最終仍會出手相助。回想起來實在做了不少白工,雖然有時也挺有趣就是……

      這也是令懷真感到最不快的一點吧?倒也辛苦了她,先前因咒誓關係真的吃了不少苦頭。妖怪方面除懷真外,三小與其家族在他心中亦占有一席之地,另外還有其他幾個待自己還不錯的族群……他不願看到這些妖族遭到毒手。

      究竟要選擇哪一邊,雖然自己價值觀較為偏向妖族,但顧慮到葉瑋珊等人的緣故又不能眼睜睜看著人類被滅。要向冥骸提出請求嗎?不行!若他真因此而翻臉機會就沒了,他的目的明顯是要自己從中擇一,想兼得是免談。

      不過話說回來,為什麼冥骸要特意給他這種機會?他大可不理自己才是,為何要提供這種對他沒什麼好處的交涉?純粹是想刁難嗎?還是另有玄機?

      不知是否讓沈洛年能仔細思考,冥骸從剛才開始便一語不發。

      沉默最適合培養恐懼與惶然,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壓在沈洛年胸口上的大石也越來越沉重。

      冥骸悠悠地俯瞰著下方的夜景,靜候著沈洛年的答覆。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情況下,這小鬼或選擇哪一邊呢?人類?或是妖族?兩個選項的結果將是天差地遠。其中一個能保住選項中的該方,令一個卻會兩者皆失,就看他怎麼挑了……冥骸心中暗自冷笑著,眺望遠方幽暗的天際。

      沈洛年不知冥骸的想法,焦急地思索著抉擇的後果。在他苦思的同時,過往的記憶卻排山倒海而來,在腦中不斷浮現。

 

      蛙仙島、鳳凰換靈、初遇懷真、妖怪出現、認識白宗、立咒誓、被迫入夥、賞月抓妖、瀕臨死亡、事件頻傳、原息大漲、噩盡島出現、入島尋跡、息壤爆散、仙凡重合、妖仙回歸、文化毀滅、結識三小、完全仙化、分離、闇靈契約、隱憂訴說、閉關、救出狄純、巧遇月影團、習得魔法、屠戮總門、鬥虯龍、助守城、與龍族談判、自盡。

 

      甦醒、急尋、入軍、三帝女、殺犬戎、鬥赤濤、前往魔法島、潛龍宮、闖浮殿、重逢、屍靈大劫……

      不知不覺已經過了百年時光,回想起來卻猶如昨天剛發生的事。

 

      不行!根本無法做出取捨。沈洛年頭疼欲裂、焦躁萬分,近乎瘋狂。

      與之相比,冥骸卻顯得從容不迫,環顧著附近的谷地與密林,飛了片刻後降落在谷地中的一處河岸旁。

      反正現在只需等待沈洛年的答案,他索性躺下仰望天上的點點繁星,一面隨手把玩著草地上的石子。

      夜晚來臨,各地的戰鬥也因此緩和不少,只有零星地區仍有交鋒跡象。只要一天亮,各地又會打得如火如荼,現在不過是短暫的平靜與歇息。

      蒼炎與剡翊似乎一起行動,正往北方前進中,是想和幻月會合嗎?這幾天都沒和他們聯繫,不知有無什麼特別消息?看樣子是時候該回暝雲殿了……冥骸沉思著。

      等待的時間總是特別漫長,短暫的一秒鐘對他而言宛如一世紀般長久。冥骸坐起身,將手中的石頭拋向一旁溪流,撲通一聲沒入水中。

 

      心急如焚與悠然自得,兩人抱持著截然不同的心情。

 

      片刻,冥骸緩緩說:「做出決定了嗎?」卻是時間已到。

      「……」沈洛年沉默不語。

      「?」這小鬼不打算回答嗎?冥骸稍感疑惑與詫異,卻聽沈洛年緩緩出聲:

      「……人。」

      「人類。」冥骸覆誦著沈洛年的答案。「終究改不了身為人族的本性嗎?小伙子。」

      面對冥骸帶有諷刺意味的話語,沈洛年沒有任何表示,此時他內心正沉重地說不出話來。他的答覆並非匆促決定,而是再三考慮後才做出的抉擇。人類在妖怪世界中處弱勢、隨時都有被滅族的可能,但因善使計謀而得以苟延殘喘至今,這是不爭的事實。

      原本應付犬戎、禺彊已是心力交瘁,而今在瀞焱軍團大軍壓境下終於陷落,不知僅剩多少人倖存?雖然撤入九迴城確實得以躲避敵軍的追擊,但換個角度想就代表著走到窮途末路、被逼進死胡同了。更何況長久以來一直生活在陽光下的人類突然必須遷入暗無天日的地底,必定會感到不適與恐懼,此外還可能面臨糧食不足的問題……

      歲安城軍人數量不多,卻須肩負全數人民的性命。僅八萬的常備軍難敵數十萬大軍,且敵軍空中勢力的威脅遠高於禺彊族,部隊一到地面上就有可能遇襲,難以順利行動,即使憑藉著密道順利出城,戰火籠罩的世界也沒幾處安全的地方,隨意遷移反而更加危險。換句話說,人類如過去屍靈之王與麾下殭屍大軍般被囚禁於九迴山地下城已成定局。

      說到底,他真正記掛的還是少數那幾人,只要不是在眼前喪命,人類死再多他也不會有太大感觸,偏偏那群粽子總是一味抱持著與人民共存亡的想法……

      妖怪方面反倒不需太過憂心,雖然整體數量不及人類,卻各個都十分強大,不至於會被輕易擊倒才是……

      沈洛年沉浸在紊亂的思緒中,令他回過神來的是一陣嗤之以鼻的輕笑。

      「!?」

 

      沈洛年不知,他做出了最壞的選擇。

      冥骸較留意的主要是妖仙以上的存在,一般弱小的生物多半視如螻蟻,除非有所妨礙,否則平時均不予理會。之前襲擊賴一心及葉瑋珊則屬特例,純粹是為了試探人類斤兩而出手。至於其他人類他根本毫無興趣,連去想的意願都沒有,更別提特地前去肅清。

      二選一都能選錯,真不知這小鬼是運氣太差還是不夠精明。冥骸不禁失笑,當中夾雜著嘲弄與無奈。

      藉著這個機會,他從沈洛年身上看出了另一個本質。

      軟弱。

      實在太過逞強,這點將是他最大的致命傷……冥骸笑容一斂,分析著沈洛年的答案背後所隱藏的想法與考量。

      抉擇的意義就是有所取捨,正因有犧牲才有獲得,若可兼得的話又何必選擇?這人類小鬼應該明白這點了吧。

      冥骸一直不出聲,沈洛年卻有些發急,此時他倒是深怕冥骸突然毀約、違反承諾。

      「明白了,本尊不會對人族出手。」冥骸終於回答。「但僅限於一般情況,倘若主動攻擊則另當別論。」

      沈洛年聞言暗暗鬆了口氣,但才安心沒幾秒卻又開始憂心懷真與三小等妖怪的安危。

      以冥骸過去的作法來看,很難保證他不會對她們出手。若真的起了衝突,連懷真這般天仙都奈何不了的怪物,三小家族絕對不是對手,恐怕會在瞬間就被殲滅。

      冥骸不難猜出沈洛年在想什麼,只刻意保持著沉默。

      罷了,暫時先別誅滅那些妖族後輩好了。反正目的已然達成,無須再繼續刁難他。

      不過,若他知道了選擇的結果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不能看到還真有些遺憾……

      「走了。」冥骸站起身,目光轉向隱隱透出一絲曙光的天際。

      即使是再漫長的夜晚,黎明終將到來……

      真是如此嗎?冥骸露出了個有點狡黠的冷笑。

      望著自地平面冉冉上升的朝陽,冥骸只是靜靜地觀賞,似乎正享受著這般美景。

      白晝的到來,意味著全新一天的開始,亦代表短暫平靜的結束,世界各地的殊死戰又將展開。

      看了好一段時間,紅色雙眸一轉,瞟向遠方。

      那群宵小之輩躲進地下了是嗎?確實很像螻蟻。看樣子是打定主意死守,直到這場浩劫過去前都不出來了……冥骸目光一凜。

      但,真的這樣就安全了嗎?

      人類那兒自然有人整肅,根本不消出手……

 

 

 

      九迴城內,潛伏於黑暗中的災厄正蠢蠢欲動……

 


全文四千字上下,和前一篇相比少了近乎一半,請各位讀者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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