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骸渾身浸在冰涼的湖水中,浮在湖面上,漫不經心地數著天上的朵朵白雲。

        他看似輕鬆,其實正感應著四方遠處的炁息變化,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不同的炁息消失,這是發生混戰才有的現象。

        全面開戰至今也已經過了七天,壯烈的爭鬥正在世界各地不斷上演,智妖、妖仙,甚至天仙,均被捲入這場浩劫,不論是弱小或強大的存在,一律格殺勿論,這是瀞焱軍團的原則。

        只要時間一拉長,交戰雙方的最大差異隨即浮現:即便是共同抗敵,過去的摩擦與仇隙卻導致各方妖族之間無法順利協調與合作,彼此互不相讓、爭執層出不窮使得戰團宛如一盤散沙,雖然數量與實力上與敵方相去不大,卻無法凝聚向心力;反之,瀞焱軍團卻是不折不扣的軍隊,在冥骸與麾下各軍將領的高壓手段統御下,軍中無人敢擅挑爭端或隨意抗命,不同的族群皆一致性地服從上位者的指揮,在紀律的約束下相互支援、協調出擊。存在著這決定性的差距,戰況可說是一面倒,一方勢如破竹,另一方則節節敗退。

        冥骸望著天空,突然一翻身潛入水中,游到陰暗的湖底,仔細環顧四周的幽冥,他又在湖中徘徊了片刻,這才浮至水面上岸。

        他順手撥開擋住視線的濕漉黑髮,猛吸了一口林中清新的空氣,享受著此地的安寧與清靜。心念一動,深邃的黑氣從體表泛出,附在身上的水氣登時蒸發殆盡,籠罩全身的黑氣下一瞬間化為漆黑的風衣勁裝,他拉了他領口和衣擺,稍稍整理下服飾後走到一棵樹旁坐下,靜靠著樹幹,若有所思地盯著湖面,緩緩閉上雙眼。

 

 

 

        一片漆黑。

        四面八方皆是如同黑夜般,一望無際、虛無縹緲的冥暗。

        冥骸在這無垠的黑暗中緩緩落下,降至一個身影前方。

        那是個看上去約十八九歲的少年,正被鎖鍊捆縛住四肢懸在半空中,似乎陷入昏迷中雙眼緊閉、毫無生氣地低著頭,正是沈洛年。

        「醒了嗎?洛年。」冥骸輕聲說。

        一直低著頭的沈洛年聞聲猛然抬頭,怒視著眼前的青年。

        「冥骸……

        「你可終於醒了,本尊還在想你要什麼時候才會從夢境中清醒……」冥骸緩緩地說。

        「你究竟有何目的?」沈洛年冷不防怒吼出聲,狠狠地質問著對方,激烈的語氣透出了其內心的高漲的憤怒。

        冥骸對他的反應微微一怔,隨即平靜地說:「你應該早已知曉才是。」

        兩人現在共享身體、感官,除了彼此意識互不干涉外,只要雙方都願意便能得知對方記憶,因此冥骸至今的所作所為沈洛年皆知至甚詳。

        「重建秩序,僅此而已。」

        「『重建秩序』?」沈洛年憤憤地重覆。「你不斷殺戮全為了這個理由?」

        「沒錯。」冥骸淡淡地回覆。「為了這個目的,肅清一切是必然的。」

        「混蛋!」沈洛年幾乎無法保持理智,如果沒有被限制住,他恐怕早已撲向對方。「就為了這種理由,你就……」

        「『這種理由』?」冥骸稍稍蹙起眉心,冷望著他漠然說:「為救一個拖油瓶,就為了『這種理由』而殺了百餘名同胞的你,是以什麼立場在質問本尊?」

        沈洛年一時語塞,正不知該說什麼,冥骸又問:「你可否想過,你是為了什麼而憤怒?」

        「!?」沈洛年一怔,這才慢慢冷靜下來,仔細思索著這個問題。

        他並不是那種擁有博愛胸襟的人,對於與他不相干的人事物大多漠不關心,就算陌生的族群被滅他可能也無動於衷,內心並不會有太大的感觸,現在他會如此震怒的原因最主要還是因為賴一心及葉瑋珊受到傷害的緣故。

        「我朋友?」沈洛年遲疑地說。

        「如此簡單的答案花這麼久才明白?」冥骸冷冷地說。「除了少數特例,不相識者之死理應不會對你造成太大影響。」

        「……」沈洛年不發一語,冥骸說的的確是事實,根本無從反駁,不過被對方看透這點卻令他十分不悅。

        冥骸觀察了沈洛年半晌,確認他總算平靜下來後,這才緩和那冷漠的神情,坐下說:「什麼時候醒的?」

        沈洛年一聽心頭一震,火氣又逐漸冒了上來,不過此時不便與冥骸翻臉,他完全無法揣測對方的想法,這個末仙似乎十分狡獪,不知會如何對待自己?僵持了數秒,他才提防地說:「歲安城的時候。」

        冥骸一聽當下確信內心的推測無誤,這傢伙果然如他所料……他心中冷笑著,不動聲色。

        沈洛年不知冥骸的盤算,他絞盡腦汁也難以理解這末仙的想法。媽的!這傢伙果然是徹頭徹尾的妖魔,輕易抹殺成千上萬的生命居然仍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實在令人不寒而慄。消滅天下眾生,即使是雄霸天下的虯龍族也不會如此兇殘的想法吧?而他居然說得如此輕鬆,到底在想什麼?

        看冥骸的態度,他似乎對他口中的「秩序」有著格外的執著,只是「秩序」是什麼實在令人摸不著頭緒,為此他大肆殺伐,目的究竟為何,還是這一切殺戮單純只是他的興趣?

        「你所謂的『重建秩序』究竟為了什麼?」沉默了片刻,沈洛年打破了寂靜。反正自己就算想破頭也想不出來,索性直接問對方,如果他不肯透露再想辦法就是。

        聞言,冥骸先想了想,這才緩緩地說:「有些複雜,解釋起來須費點時間。」

        複雜?沈洛年微微皺眉,他對太過繁複的事向來沒什麼好感,正暗覺不耐時,卻見冥骸正冷望著他,彷彿在等待著他的答覆。

        錯過這次,恐怕不知何時才能得知,沈洛年迅速作出了決定。

        「告訴我。」

        冥骸點頭,肅然說:「太古時期,混沌初起,萬物尚為一元之時,末仙從中誕生,洪荒混沌,雜沓被重新塑造,原先的混沌形成另一截然不同的形態,通稱『秩序』。」

        「在秩序的根基上,世界方能生成,法則才會出現,萬物得以誕生。換言之,少了秩序,一切也將不復存在。」

        看沈洛年一副有聽沒有懂的模樣,冥骸也不急躁,頓了頓繼續說:「拿建造一座城池來做比喻的話,混沌是尚未加工的灰沙;作為原料的灰沙加以塑造後形成磚瓦,堆砌成地基,象徵秩序;整座城池代表世界;生活在城中的人則意味著世上的所有生靈。」

        沈洛年總算稍微有了點頭緒,只是他從未聽過這般說法,對冥骸的話仍抱持著懷疑的態度。「所以……秩序十分重要?」

        「如果地基毀了,城將會崩塌,活在當中的人也將難以倖免;沒了秩序,世界必會瓦解,生靈終將走向滅亡,回歸到最初的混沌。」

        「那『混沌』又是什麼?」沈洛年不解。

        「意義十分籠統,既是全,亦非全。沒有任何事物是完整的,整體由支離破碎、殘破不堪的『一切事物』所構成的集合體,當中沒有生命、沒有生老病死、沒有時光流逝,只有無盡的混亂不斷變換著。」

        「意思是所有的一切皆混雜在一起?」沈洛年仍不大明白,聽起來怎麼好像什麼大雜燴之類的?

        「可以這麼說,全部事物皆為一體,沒有固定的外形,只不斷地變換著,無法生成任何完整的人事物。」

        「那……你又是怎麼出現的?」既然什麼東西都無法完全形成,那這傢伙又怎能從中誕生?

        「應該可說是特例吧!在那無垠的混亂中,偶爾會出現幾個特別強大的『意識』,藉由吞噬周遭的一切成長,最後生出血肉之軀,撕裂原先的紊亂雜沓,開創秩序,那就是末仙。」

        「末仙擁有導正混沌的能力,因此才能架構出秩序,進而造出世界,除了我之外,還有四個末仙。」

        四個?像他這種超出常理的怪物還有四個?沈洛年張大嘴,說不出話來。

        「不過……除了本尊之外的皆已逝世。」冥骸語氣變得有些沉重,不知想起了什麼過往,只見他沉默了幾秒,接著輕歎了口氣。

       「被本尊親手殺死的。」

       「!?」

      沈洛年大吃一驚,詫異地望著冥骸,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愣了幾秒,沈洛年才回過神,難以置信地問:「你……殺了四個末仙?」

       「沒錯。」冥骸淡淡地回答,火紅色的眼眸中透出了無奈、惆悵,還有深深的……慨歎。

        沈洛年第一次看到他透出這種情緒,除了驚訝外亦有幾分好奇,還以為這傢伙冷酷無情,沒想到竟會有這樣的一面?

        「為什麼?」猶豫了一會兒,沈洛年還是問了這個問題。

        「或許可以說是理念上的差異。」冥骸答道,眼光瞟向了沈洛年。「有件事本尊想聽聽你的想法。」

        這強大如神的怪物想知道自己的想法?他有何打算?沈洛年問:「什麼樣的事?」

        「你曾救過不少族人,在你救人時是抱持著什麼原則?」冥骸問。

        救人?沈洛年一愣,這才想起百年前的過往,當時自己的那群朋友屢次自尋麻煩地到處救人,大多都是那熱血笨蛋賴一心起的頭……自己也被捲入其中好幾次,原本為了避免再度蹚渾水而想閃遠點避開麻煩,到後來卻又不得不插手。對於救人,他實在沒什麼興致,幾乎都是幫助白宗時順便救的,也談不上有什麼原則……

        「我不知道。」

        「不知道?」冥骸瞇起雙眼,「那麼……假如為情勢所逼,必須犧牲少數換取多數人生存,你是否會這麼做?」

        以少換多嗎?自己確實比較偏向這種想法,只不過自己的朋友往往不大願意採用。沈洛年說:「應該吧!」

        「是嗎?」冥骸移開視線,沈洛年的壓力頓時減輕不少。「看來你不是那種理想化的類型。」

        「什麼類型?」沈洛年不懂。

        「我曾看過不少實例,在救助他人的過程中始終抱持『拯救全數』的天真想法的傻瓜。」冥骸冷冷地說:「就如同你朋友那般。」

        沈洛年正思索著該說什麼,冥骸又說:「拯救他人的原則不應是『拯救全數』這種過於理想的想法,而是如何以最少的犧牲換取最好的結果。」

        「……」

        「本尊之所以會問著個問題是因為:不論如何都一定會有犧牲,『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冥骸緩緩地說:「今日你救了一個人,可能就無法救他人,犧牲是必然的,就如同你無法獨力同時顧及身處異地的兩人一般。」

        「事實上,所謂的『世界』並不只有一個。」冥骸無視沈洛年的驚疑繼續說:「對應末仙的數量,總共有五個不同的世界,只不過彼此間互不聯繫、無法交流,每一個皆獨立存在,世界體系中的生命無法到達另一界,即便是能自由穿梭仙凡兩界的古仙也不例外。」

        「不過,雖然彼此間互不干涉,實際上世界間卻是維持著一個微妙的平衡,如果其中一個世界消滅,平衡便會崩壞,其他世界也會連帶瓦解。」

        五個世界?平衡?一下子知道這些足以顛覆常識的爆炸性新說令沈洛年手足無措,勉強整理著腦中的資訊。

        「這和你之前說的有什麼關聯嗎?」

        「有的,很大的關係。」冥骸一字一句慢慢說請楚,「只要一個世界毀滅,其他世界也會連帶崩潰,因此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任何一個平衡的支柱瓦解。不幸的是,每一個世界卻都有個共同的隱衷。」

        「隱衷?」

        「世界的秩序會隨著時光流逝逐漸崩毀。」冥骸有些苦澀地說:「尤其族群間的鬥爭會使這種狀況加劇。」

        沈洛年突然明白了,如果秩序毀了,也就意味著世界完蛋,而其他四個不同的世界也會連帶遭殃,所以冥骸才會這麼堅持嗎?

        「要匡正秩序,就必須抹除現有的一切生靈,犧牲生靈來維持世界間的平衡,這是本尊的作法,但其他末仙卻無法認同,他們認為世上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不應如此輕易整肅,但若放任不管,各族終將自取滅亡,由於堅持不同,本尊和其他末仙決裂了。」

        「走到這一步,本尊已經是傷痕累累了。」冥骸指了指自己的身體。「在本身的軀體完全復原之前必須藉他人之軀行事。」

        「所以你才找上我?」沈洛年瞪了他一眼:「為什麼是我?」

        「體質。」冥骸答道。「入駐的軀殼必須足以承受本尊的力量,一般妖怪根本不行,若是強大的天仙、上仙,本身的炁息對本尊而言又不夠純粹,會有排斥的缺陷,可你不同,受古仙換靈使你的體質偏近於原初的精粹,與本尊的力量不會產生衝突,所以本尊才會令蒼炎去找你。」

        原來是這樣?他打從一開始就這麼盤算?沈洛年雖感腦火,卻是無可奈何。

        「本尊也問個問題。」冥骸說。「你是為什麼而奮鬥?」

        冥骸突然丟出這個問題,令沈洛年有些錯愕,正覺迷惘時,冥骸又說:「又或是,你究竟追求什麼?」

        「追求什麼?」沈洛年疑惑地重覆,他從未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不論以前還是現在,他都被捲入人類的存亡大事中,雖然口口聲聲嫌麻煩,到最後仍會提供協助,主要原因還是那些令他難以放下的人們……另外應該就是那頭笨狐狸了吧?想到懷真,沈洛年倒有幾分不好意思,因為自己的緣故她也吃了不少苦頭。但真要說他追求什麼,他還是不大明白。

        思索了半晌,沈洛年結巴地說:「我……不知道。」

        冥骸死盯著他,看著沈洛年為難的表情,淡淡地說:「你還真是矛盾呢!」

        沈洛年一怔。「什麼?」

        「你聲稱討厭人群、排斥熱鬧,想遠離人群過清靜的生活,但過不了多久總會回到人群中。」冥骸冷冷地說:「你總嫌朋友麻煩,多次不告而別,但卻又屢次被捲入其中,你可否想過主要原因?」

        八成是因為自己放不下他們吧?沈洛年正翻白眼,冥骸已說:「不知不覺中,你對他們的依賴感早已深入骨子裡了。」

        「認為他們是自尋死路,不斷往危險中跳,其實你是半斤八兩。」冥骸露出有戲謔意味的冷笑。「百年前是如此,現在仍不改這個缺點,還是不知自己記掛著什麼嗎?」

        沈洛年漸感不快,只白了冥骸一眼,不過他說的確實為真,自己不曾想過這麼多,平常都順其自然,究竟在意什麼,他自己也沒有頭緒。

        「算了,百年前就不提。」冥骸瞟了他一眼,隨即移開視線。「你現在最記掛什麼,仔細思考下吧!」

        現在最記掛?沈洛年正頭疼,卻聽冥骸緩緩說:「是自己的生命?同胞的存亡?朋友的安危?受你照顧許久的女孩?與你吵架的丫頭?曾令你心動的人族之長?還是……那個天仙小姑娘?」

        沈洛年心頭一震,不由得瞠大雙眼,冥骸見狀隨即揚起嘴角。

        「你想見她嗎?」冥骸冷笑著站起,對沈洛年的一臉驚恐視若無睹。「若是天仙階級,應該會比之前的對手要來得有趣。見識下晚輩的水準也是本尊的興趣之一。」

        沈洛年猛然理解冥骸的打算,不禁驚呼出聲:「冥骸!」

        冥骸置若罔聞,轉身離去,就這麼消失在虛無的黑暗中。

        「冥骸!」

 

 

 

        冥骸睜開雙眼,起身走出樹下,仰望著天上的星光,看來他似乎睡了很久。

        他緩緩飄起,風衣在夜風吹拂下飄盪著,漆黑的身影瞬間融入黑夜中。

        感應著遠方的炁息,過了片刻,他終於找到目標,視線隨即一陣扭曲,剎那間,他已經來到另一個不同的空間,四周斷垣殘壁,一片死寂,除了他之外,還有另一個身影。

        冥骸笑望著前方因他的突然到來而顯得十分驚疑的窈窕女子。

        「妳好,小姑娘。」

 


 

花了不少時間終於打完了,超越前一篇的最長紀錄,希望大家看得高興,。

話說今天不曉得觸了什麼霉頭,早上趕文時電腦頻頻當機,結果害我多花了不少時間,謝天謝地終於打完了,想超久的,真是佩服一些作家們可以一次打那麼多。

全面黑化的劇情似乎有些讀者看不大慣?其實很久之前就想寫類似的劇情了,把主角寫成非正派有不少發揮的空間,另外也想訴說下內心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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